山海关,关城以北,烽燧台下。
风雪如怒,天地苍茫。一抔新土,在冻硬的山坡上显得格外刺眼。没有棺椁,没有墓碑,只有一块简陋的木板,上面用烧焦的木头潦草地刻着几个字:明故义卒 廖行河之墓。字迹被风雪迅速覆盖,又倔强地显露出来。
墓前,肃立着黑压压的人群。关宁铁骑的精锐,甲胄在风雪中泛着冷硬的光泽,战马不安地刨着蹄下的冻土。伤愈或未愈的豁口守军,裹着带血的绷带,拄着断刀残枪,沉默如山。监军高第亦在其列,脸色复杂难明,在袁崇焕无形的威压和这肃杀悲壮的气氛中,他那些粉饰功劳的奏报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袁崇焕身着御赐蟒袍,外罩大氅,肩胛的伤痛被刻意忽略。他手持那柄象征着生杀大权的尚方宝剑,剑尖斜指苍茫大地,立于廖行河坟前,如同矗立的丰碑。他的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或带着伤疤的脸庞,最后落在那方小小的土堆上。
“弟兄们!” 袁崇焕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穿透呼啸的风雪,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今日,我们在此,送一位兄弟最后一程!他,廖行河!山海关一普通驿卒!无显赫家世,无煊赫战功!甚至…未曾亲斩一敌酋!”
人群寂静,只有风雪呜咽。
“然!” 袁崇焕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穿透力,“正是此卒!于山海关豁口将倾之际,献奇策,惑强敌,焚敌酋!以残躯冰窖,燃起燎原之火!正是此卒!于垂死弥留之际,心系千里,以命为烛,照破晋逆毒谋!警讯太原,阻其毒流千里!汾河湾之围,‘永丰号’之控,太原毒雾未能尽逞其虐…皆因他!廖行河!”
他猛地举起手中那枚从王栓柱身上取下、又由廖行河贴身珍藏、如今己沾染两人血迹的破旧军牌!军牌在风雪中微微晃动,反射着冰冷的光。
“此牌!承载着王栓柱千里爬行、血尽而亡的执念!承载着廖行河冰窟沥血、魂断犹警的忠魂!” 袁崇焕的声音带着沉痛,更带着一种淬火般的坚定,“他们!皆是我大明最卑微之卒!却以最不屈之魂,扛起了这摇摇欲坠的边关!扛起了这危如累卵的社稷!”
“他们之血,未干!他们之志,未冷!” 袁崇焕的目光如同燃烧的寒冰,扫视全场,“晋逆朱求桂!倒行逆施,祸国殃民!弑君父(指朝廷命官),戮黎庶!更以妖毒荼毒桑梓,太原城下,冤魂号哭!此獠不诛,天理难容!我袁崇焕,奉天子剑,总督三边!此去山西,唯有一念——”
他手中的尚方宝剑,猛地指向西北太原方向!剑锋破开风雪,发出尖锐的嗡鸣!
“诛逆!”
“平患!”
“讨还血债!”
“诛逆!平患!讨还血债!” 三千关宁铁骑,连同豁口幸存的守军,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声浪滚滚,压过了风雪的咆哮,首冲九霄!仇恨的火焰、保家卫国的意志、为袍泽复仇的渴望,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汇聚成一股足以焚山煮海的洪流!
袁崇焕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廖行河那被风雪覆盖的小小坟茔,仿佛要将那不屈的身影刻入灵魂。他翻身上马,动作牵动伤口,身形却稳如山岳。
“出发!”
马蹄踏碎冰雪,三千铁骑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在袁崇焕的带领下,迎着漫天风雪,向着那片被毒雾与战火笼罩的三晋大地,滚滚而去!背影决绝,杀气盈野!
太原府,晋西北,荒凉长城隘口。
寒风卷着雪沫,抽打着残破的烽火台。几匹疲惫不堪的健马喷着白气,停在隘口阴影处。朱求桂裹着脏污的皮裘,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苍白而扭曲的脸。他回头,望向太原城方向。那里,靛蓝色的毒雾依旧如同巨大的疮疤,盘踞在天地之间,只是边缘似乎不再那么汹涌地扩张。一种混合着毁灭快意和巨大挫败的怨毒,在他眼中疯狂燃烧。
“廖行河…袁崇焕…” 他咀嚼着这两个名字,如同咀嚼着刻骨的仇恨。他摸了摸怀中那个油布包裹的硬物——那本记载着“蓝泪”核心秘密、残余据点以及与建虏某些贝勒秘密盟约的账簿。这是他最后的筹码,也是复仇的火种。
“王爷,过了这个隘口,就是河套…那边…有‘客人’接应。” 仅存的幕僚声音嘶哑,带着死里逃生的余悸和对未来的恐惧。
“客人?” 朱求桂嘴角咧开一个冰冷而狰狞的弧度,“不,是‘盟友’!暂时的‘盟友’!” 他眼中闪烁着疯狂而算计的光芒,“袁崇焕…你想做擎天之柱?本王…就让你尝尝腹背受敌、根基尽毁的滋味!大明的江山…从这山西开始…乱了才好!”
他不再留恋那片他亲手制造的蓝色地狱,猛地一夹马腹。健马嘶鸣,驮着他冲过隘口,消失在关外更加狂暴的风雪和未知的险恶之中。怀中的秘档,如同蛰伏的毒蛇,等待着在异族的土地上,吐出复仇的毒信。
太原府,汾河湾码头。
毒雾的威胁并未完全解除,但扩散的速度似乎被寒冷的天气和生石灰的泼洒(袁枢组织人手冒险在边缘尝试)稍稍抑制。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刺鼻的恶臭,幸存的人们瑟缩在漕船和较高的货栈里,用浸湿的布条捂着口鼻,眼神麻木而惊恐。
袁枢站在一艘大船的船头,脸上沾着烟灰,眼中布满了血丝。他指挥着仅存的官兵和自发组织的青壮,利用简陋的舟筏,在毒雾边缘小心翼翼地搜寻着可能的幸存者,并将一袋袋收集来的生石灰投向毒雾弥漫的区域,试图“中和”那可怕的毒力。收效甚微,但无人放弃。
朱氏裹着厚毯,默默地帮忙分装着石灰和为数不多的解毒草药(按民间经验配置),她的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近乎麻木的坚韧。父亲袁可立,依旧杳无音信,生还希望渺茫。巨大的悲痛被眼前炼狱般的景象暂时压了下去,只剩下一个念头:活下去,做点什么。
“袁大人!快看!东边!” 瞭望的士兵突然发出变了调的呼喊!
袁枢猛地抬头!
只见东方的地平线上,风雪弥漫之中,一条黑色的细线正迅速变粗、蔓延!如同奔涌的钢铁洪流!一面残破却依旧猎猎作响的“袁”字大旗,如同撕裂阴云的闪电,在风雪中傲然挺立!
“是…是督师!是关宁铁骑!” 袁枢的声音瞬间哽咽,一股巨大的热流冲上眼眶,连日来的疲惫、绝望、重压在这一刻几乎将他击垮,又被那面旗帜带来的希望死死撑住!他猛地拔出腰刀,指向那支越来越近的钢铁雄师,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援军——!督师来了——!”
码头上,死寂瞬间被打破!绝望麻木的人群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哭泣声、欢呼声、劫后余生的呐喊声交织在一起,冲散了部分死亡的阴霾!无数人涌向岸边,朝着那支踏碎风雪而来的铁骑,挥舞着手臂,泪流满面!
袁崇焕一马当先,冲上码头高地。他勒住战马,目光如电,瞬间扫过这片被毒雾侵蚀、满目疮痍的土地,扫过形容枯槁却眼神骤然亮起的儿子袁枢,扫过那些在绝望中看到生机的百姓。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太原城方向那片依旧盘踞的靛蓝毒域,眼神锐利如刀,深沉的痛楚与焚天的杀意交织!
他缓缓举起那柄尚方宝剑,冰冷的剑锋首指太原城晋王府废墟的方向,声音如同万载玄冰,在风雪中炸响,宣告着最终审判的到来,也昭示着第二卷淬火征程的开启:
“朱求桂!纵使你逃到天涯海角!纵使这毒雾滔天!”
“我袁崇焕在此立誓——”
“必以此剑!”
“淬尔之血!”
“祭我山河!”
《边烽》卷终
卷末语:
边关烽火,燃尽忠魂之血。王栓柱千里爬行,骨肉为泥,魂寄一信;廖行河冰窟沥血,智焚敌酋,魂警千里。余烬未冷,毒雾己生。晋逆丧心,王府化冢;督师受钺,铁骑入晋。血仇似海,毒患未平,亡首遁于关外,怀揣秘毒,暗结豺狼。淬火之刃己出鞘,三晋大地,烽烟再起,忠奸之血,终将在这熔炉中…分出清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