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河的冰面在晌午的日头下泛着浑浊的泥浆色,解冻的冰棱裹着断箭碎甲,随暗流沉浮。袁崇焕的铜量尺划过宁远城墙新补的夯土,尺尖沾上一抹暗红——那是混了牲口血的防冻泥,腥气混着石灰的刺鼻味,熏得人眼眶发酸。
“东墙的裂缝渗水了。”廖行河的三棱刺扎进砖缝,刃尖挑起一绺靛蓝棉絮,“晋王府的染料渣没清干净,这土遇水就胀。”
王栓柱蹲在墙根,冻裂的手指从泥浆里抠出半枚掌心雷,铜壳上的飞熊印被酸蚀得模糊:“京营溃兵昨夜摸到塔山,往护城河里扔了十几箱这玩意——幸亏冻着,不然城墙早塌了。”
袁崇焕的麂皮手套抚过雷壳,忽地屈指一弹。颤音惊起城头寒鸦,扑棱棱掠过残破的“袁”字旗。“张惟贤的棺材钉还没钉严实,”他眯眼望向山海关方向,“让孙铁牛带人去浑河岔口,把沉在河底的火炮捞上来——工部造的炮,该让工部的人自己尝尝。”
锦州驿道的积雪化成了黑泥,张惟贤的轿辇碾过车辙印,帘角的金丝穗子沾满泥浆。轿内暖炉烘着檀香,却压不住他额角的冷汗。案上的密信被火漆封得严实,信纸边缘的焦痕与宁远城墙裂缝中的如出一辙。
“叔父,山海关的粮道被袁崇焕断了……”侄孙张继祖的声音打着颤,“京营的弟兄们饿得啃马鞍,再这么下去……”
张惟贤的玉扳指叩响信匣,匣内半枚虎符泛着冷光:“饿死也得守住隘口!等镶蓝旗和宁远军拼光,这辽东就是咱们的棋盘——”他忽然掀帘,浑浊的眼珠盯住远处山影,“派人去觉华岛,把那三十船‘药材’运来……该下猛药了。”
子时的觉华岛暗潮涌动。孙铁牛的重斧劈开船板,腐臭的鱼腥味扑面而来。二十口裹着油布的木箱堆在底舱,箱缝渗出漆黑的黏液——不是药材,而是工部库房里失踪的猛火油。
“狗日的掺了硫磺!”王栓柱的火折子刚凑近,油面便腾起幽蓝火苗,“这要是倒进护城河,半座城都得烧成炭!”
廖行河的三棱刺扎进船老大肩胛,逼到舱角的汉子突然咧嘴,满口黄牙间闪过寒光。孙铁牛的重斧横劈,半截毒针“叮”地钉入船板。“晋王府的死士?”廖行河刃尖抵住喉结,“张惟贤的船队还剩几条?”
“早……早到山海关了……”船老大咳着血沫,“三十船‘药材’……够烧干浑河……”
寅时的山海关飘着细雨,城楼箭垛上的冰溜子化水而落。张继祖的铁甲下套着晋王府的苏绣里衣,掌心雷的引信在潮湿中耷拉着,像条濒死的蚯蚓。
“开闸!放船!”
绞盘吱呀转动,三十艘平底沙船顺流而下。船头的虎蹲砲裹着油布,砲手却是蓬头垢面的流民——每人嘴里塞着东珠,腕上拴着靛蓝布条。
“放!”
火把坠河的刹那,袁崇焕的铜量尺也重重叩响城墙。二十门从浑河底捞起的佛郎机同时怒吼,炮弹却不是砸向船队,而是轰向河道拐弯处的冰坝。冰层炸裂的轰鸣中,三十艘火船如脱缰野马撞向山海关水门,烈焰顺着闸口倒卷,将京营的粮仓吞没。
宁远城头的袁崇焕迎风而立,铜量尺映出河面浮尸——那些镶蓝旗的白甲兵与京营士卒纠缠着沉浮,靛蓝布条与飞熊印在火光中难分彼此。廖行河的血刃从敌将胸腔拔出,刃尖黏着的碎甲片“当啷”坠地,竟是工部特供的锁子甲残片。
“袁爷,西墙的裂了!”王栓柱的破锣嗓子混在爆鸣中。
袁崇焕的雁翎刀己劈断缆绳。裹铁板的偏厢车冲出城门,车头绑着的火药桶滋滋冒烟——那是用京营掌心雷改的炸车,在镶蓝旗的楯车阵中炸出丈宽的血路。
“浇金汁!”
滚烫的粪水混着毒烟泼下,重甲在惨叫中蜷成赤红铁棺。孙铁牛带着民夫推下狼牙拍,生铁倒刺刮碎云梯,碎肉混着融化的冰水,在城墙根汇成暗红的溪流。
锦州粮仓的余烬随风漫卷,祖大寿的断刀插在黍米堆上,刀柄缠着的苏绣早烧成灰。吴襄的尸首仍悬在梁下,冰溜子从胸腔的血窟窿垂落,在春风里滴答作响。
“将军……地窖的油桶……”亲兵的靴子陷在泥浆里,“全空了……”
祖大寿的独眼映着火光。浑河方向的爆鸣渐息,他忽然扯开焦黑的甲胄,露出内衬的晋王府密信——信纸边角蜷曲如爪,墨迹晕染成狰狞的鬼面。“袁崇焕……张惟贤……”他踉跄栽进未熄的炭堆,“大明朝……烂透的棋局……”
山海关的烈焰映红天际时,宁远城头的“袁”字旗终于垂下。袁崇焕的铜量尺卡在最后一道城墙裂缝里,尺身映出河面漂浮的碎甲——那些工部精铸的铁片,此刻与晋王府的靛蓝布条、镶蓝旗的狼头徽记纠缠在一起,随波逐流。
廖行河的三棱刺扎进敌楼梁柱,刃尖颤鸣如龙吟。八十里外的浑河彻底解冻,浮冰裹着残旗断刃,浩浩荡荡奔向渤海。王栓柱用枪尖挑起半幅烧焦的靛蓝旗,布角在春风中蜷曲成灰,一缕青烟掠过宁远焦土,散入铅灰色的苍穹。
晨雾中,新的马蹄声从山海关方向传来——不是凯旋的号角,也不是催战的鼙鼓,而是历史车轮碾过尸山血海时,那声沉重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