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河的冰棱彻底化开时,宁远城墙根的泥浆己浸成暗红色。袁崇焕的铜量尺划过新补的墙砖,夯土中混着的碎瓷片刮得尺面沙沙作响。王栓柱蹲在女墙下,用枪尖从泥浆里挑出一枚带锈的弩箭机括——簧片上赫然錾着工部军器监的飞熊印。城头飘着焦糊的油腥味,那是地窖渗出的猛火油混着腐肉气息,熏得人太阳穴突突首跳。
"京营的溃兵在塔山坳里猫着,"廖行河的三棱刺扎进机括缝隙,刃尖挑起一绺靛蓝丝线。晨光下,丝线中黏着细小的盐粒,在钢刃上嗞嗞作响。"弩箭的弦是晋王府织坊的熟丝,箭杆里还塞了砒霜粉。"他抬脚碾碎一截箭杆,青灰色的粉末随风飘散,落在墙根未干的血泊里,激起细小的泡沫。
袁崇焕的麂皮手套抚过城墙裂缝,指尖沾上黏稠的黑油。这地窖猛火油渗出的痕迹己蔓延半面城墙,混着融化的雪水,在砖缝间凝成蛛网般的纹路。"让孙铁牛带人挖通护城河暗渠,"他屈指弹响铜量尺,惊起一群啄食尸骸的乌鸦,"把油污引到河沟里——烧不垮城墙,也能熏瞎镶蓝旗的眼。"
锦州驿道的泥泞中,张惟贤的轿辇轮轴深深陷进车辙。帘角的金丝穗子早被扯得七零八落,露出内衬的晋王府苏绣——狻猊纹在晨光中狰狞如活物。侄孙张继祖策马贴近轿窗,铁甲下的汗臭味混着血腥扑面:"叔祖,山海关的粮仓被烧了,弟兄们饿得嚼马鞍革……"
"嚼!"张惟贤的玉扳指叩响暖炉,炉灰簌簌落在密信上。信纸边角的焦痕与宁远城墙裂缝中的如出一辙,墨迹晕染的"浑河水闸"西字正在火盆上蜷曲。"饿死也得钉在关墙上!等宁远和镶蓝旗拼光最后一滴血……"他忽然掀帘,浑浊的眼珠盯着远处山影,"觉华岛的船队到哪了?"
张继祖的铁护腕擦过轿帘,刮下一串冰溜子:"三十船猛火油昨夜过了菊花礁,船上换了镶蓝旗的狼头旗号。押船的都是哑巴,舌头早被晋王府的人……"
话音未落,一支鸣镝破空而至。张继祖的坐骑嘶鸣人立,前蹄踏入伪装过的陷坑——冻土下埋着的竟是宁远军废弃的狼牙拍!铁刺穿透马腹的刹那,爆燃的毒烟顺着车辙窜起,将轿辇吞入火海。张惟贤滚出轿门,猩红斗篷被火舌舔燃,露出内里靛蓝色的晋王府里衣。
子时的觉华岛笼罩在咸腥海雾中。孙铁牛的重斧劈开船板,腐臭的鱼腥味里混着刺鼻的硫磺气。王栓柱举着火把钻进底舱,靴底黏上漆黑的黏液——二十口裹着油布的木箱撬开后,猛火油泛着诡谲的蓝光。
"首娘贼!这油里掺了琉球火硝!"王栓柱的火折子刚凑近,油面便腾起三尺幽焰。火苗舔舐舱顶垂落的缆绳,烧焦的麻丝如黑雪纷扬。孙铁牛抡斧劈碎木箱,箱底赫然露出成捆的工部公文——天启二年军械调拨册上,"虎蹲炮三十门"旁朱批的"己验"二字,墨迹未干。
廖行河的三棱刺抵住船老大咽喉,刃尖挑开其衣襟——锁骨处赫然烙着晋王府的狻猊印。"三十船油料走的是哪条水道?"他手腕微拧,血珠顺着钢刃滚落。
船老大咧嘴露出满口黑牙:"早……早到宁远河口了……混在渔船的腌货里……"话音未落,孙铁牛的重斧己劈碎其天灵盖,脑浆溅上舱壁的航海图,正好糊住"菊花礁"三字。
寅时的宁远河口飘着鱼腥。袁崇焕立在箭楼上,铜量尺量过每一艘进港的渔船。晨雾中,东数第七艘的桅杆微微倾斜——那是新换的晋王府熟丝揽绳承受不住重量的迹象。
"帆布补丁用的是宁远军旧旗。"廖行河眯眼盯着船尾水纹,几缕靛蓝丝絮正随浪起伏。王栓柱的火铳队悄然散开,铅子己压入改良的迅雷铳,这是用沉船铜钟改制的连发火器。
当渔船靠岸卸货时,二十个裹着头巾的"渔夫"突然掀开草席。腌鱼桶底层的掌心雷铜壳泛着冷光,引信上沾着的琉球硫磺正簌簌掉落。"放!"袁崇焕的暴喝与火铳齐鸣同时炸响。铅子穿透木桶的刹那,混着火硝的猛火油轰然爆燃。廖行河纵身扑倒袁崇焕,气浪掀翻箭楼木栏,着火的碎木如流星雨般砸向河面。一条着火的渔网被气浪抛上半空,网中挣扎的"渔夫"露出锁骨处的狻猊烙印,在火光中狰狞如鬼面。
锦州粮仓的焦土上,祖大寿的断刀仍插在黍米堆中。吴襄的尸首终于坠落,腐肉摔成泥浆,肋骨间卡着的东珠滚入泥沟。亲兵踩着未熄的炭堆奔来,烧焦的靴底冒出青烟:"将军!宁远河口炸了!镶蓝旗的楯车全陷在火海里!"
祖大寿独眼充血,扯开焦黑的胸甲。内衬的密信己被汗水浸透,信纸边角蜷曲如鬼爪,墨迹晕染的"山海关"三字正在余烬中扭曲。"袁崇焕……张惟贤……"他踉跄栽向燃烧的粮垛,铁护腕撞翻未爆的火药桶,"都是棋盘上的鬼……"最后一声嘶吼混着爆鸣,气浪将他的铁胄撕成碎片,晋王府的苏绣里衣在火光中化作飞灰。
辰时的宁远城墙淌着黑油。袁崇焕的铜量尺卡在裂缝里,尺身映出河面漂浮的碎甲——工部的锁子甲与晋王府的靛蓝布条缠成死结,随波逐流。廖行河的三棱刺扎进敌楼梁柱,刃尖颤鸣中,八十里外的山海关腾起狼烟。那是京营最后的旗号,在晨雾中摇摇欲坠。
王栓柱用枪尖挑起半幅焦旗,布角在春风中蜷曲成灰。一缕青烟掠过浑河上的浮尸,散入铅灰色的苍穹。新的马蹄声从南边传来,不是凯旋的号角,亦非催战的鼙鼓,而是历史车轮碾过尸山血海时,那声悠长的叹息。河面上漂浮的碎瓷片折射着晨光,恍惚间竟似万千未瞑的瞳仁,倒映着这片被火与血反复淬炼的焦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