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汉子老郭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昏黄摇曳的风灯下,死死钉在王栓柱背上那个紧缚胸前的油布包裹上。那包裹狭长,被王栓柱用仅存的右手死死护住,即使冻得浑身筛糠,意识模糊,那只手也像焊在上面,掰都掰不开。
“老郭…这包袱…”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年轻伙计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里透着贪婪和警惕,“里面莫不是…金子?还是啥值钱的宝贝?这小子穿的是边军皮,可这护食的劲儿…”
老郭没说话,只是蹲下身,粗糙的手指隔着一层油布,在那包裹的棱角上用力按了按。硬的。不是金银软物。他鼻翼翕动,在浓烈的血腥、汗臭和劣质烧刀子的气味中,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淡薄的异香?像是某种极其昂贵的熏香,被浓重的血污气息死死压住,却依旧顽强地透出一丝端倪。
这味道…老郭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在晋地走南闯北几十年,给各路神仙鬼怪当过脚夫,这味道…他只在太原府那些真正的豪门巨室、甚至是王府内宅深处嗅到过!绝不是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边军穷卒该有的东西!更不可能是他拼死护住的“军情”!
“不是金子。” 老郭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是麻烦。要命的麻烦。” 他抬眼,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窝棚里几张或疑惑或贪婪的脸,“都给我把招子放亮点!管好自己的手,也管好自己的嘴!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谁敢多问一句,多看一眼,”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寒,“老子先剁了他的爪子喂狗!”
窝棚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王栓柱粗重痛苦的喘息。几个伙计被老郭眼中的凶光慑住,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目光从那个油布包裹上收了回来,再不敢多看。
“水!热水来了!” 一个伙计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雪水挤过来。
老郭接过碗,试了试温度,烫得他指尖发红。他捏开王栓柱紧咬的牙关,也不管他是否能吞咽,硬是将滚烫的热水灌了进去!
“咳咳…呃…” 王栓柱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浑浊的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茫然地看着眼前晃动的人影。
“不想死就咽下去!” 老郭低吼一声,又拿起旁边一个伙计递过来的皮囊,里面是辛辣刺鼻的劣质烧刀子。他毫不犹豫地拔掉塞子,对着王栓柱的嘴又灌了几大口!
滚烫的热水和烈酒如同两条烧红的铁线,顺着喉咙一路灼烧下去,所过之处,冻僵的血液似乎被强行撬动了一丝缝隙!一股微弱却真实的热流猛地从胃里炸开,如同投入冰湖的火种,瞬间席卷了西肢百骸!
“呃啊——!” 王栓柱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那深入骨髓的麻木感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毒”猛烈冲击,如同冰层被重锤砸开,碎裂的冰碴瞬间化为万根钢针,狠狠扎进每一寸皮肉、每一条神经!那被冻得失去知觉的左腿,此刻如同被无数毒虫啃噬,又像被架在烈火上炙烤,难以言喻的剧痛和刺痒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仅存的右手死死抠进身下冰冷的泥地,指甲瞬间翻裂,鲜血混着泥土渗出!
“按住他!别让他乱动!” 老郭厉声喝道。几个伙计七手八脚地扑上来,死死按住王栓柱剧烈挣扎的身体。
老郭动作麻利地解开王栓柱伤腿上冻得硬邦邦的布条。布条勒得太紧太久,解开瞬间,那得如同紫黑色冬瓜的小腿暴露在火光下,皮肤紧绷得发亮,上面布满了冻伤的水泡和青紫色的淤血纹路,一股混合着坏死组织和寒气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窝棚里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几个伙计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
老郭面沉似水,眼中却没有任何意外。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腻腻的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根长短不一、磨得极其锋利的骨针。他拿起一根最长的,在篝火上迅速燎了一下,然后对着王栓柱小腿上几处鼓胀得最厉害、颜色最深紫的淤血点,稳、准、狠地刺了下去!
“噗嗤!噗嗤!”
几股粘稠乌黑、带着冰晶碎屑的恶血,如同压抑了许久的毒脓,猛地从针孔中飙射出来!溅在篝火旁,发出滋滋的轻响,冒起一股带着腥甜龙脑气息的白烟!
王栓柱的身体猛地一挺,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闷嚎!随即,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瘫了下去,只剩下胸膛还在剧烈起伏,意识彻底陷入半昏迷的混沌。
老郭用布条沾着滚烫的热水,用力擦拭着针孔流出的污血和脓液。每一次擦拭,都带走一片坏死的皮肉组织。那刺鼻的恶臭更加浓郁,但的小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下去了一圈,青紫色也褪去了一些,露出底下被冻得惨白、布满裂口的皮肉。
“寒气逼出来一点了…” 老郭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命暂时吊住了。但这腿…膝盖以下,筋肉怕是坏死了大半,能不能保住…看他的造化,也看老天爷开不开眼。” 他看了一眼在地、气息奄奄的王栓柱,又瞥了一眼那个被他死死护在身下的油布包裹,眼神复杂难明。“把他挪到角落去,离火堆远点,让他睡。能不能醒,看他自己的命够不够硬了。”
山海关总兵府,议事厅。
油灯昏黄的光线在袁崇焕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刀劈斧凿的沟壑。那份锦州张将军的紧急军报摊在冰冷的桌面上,“镶白旗”、“正蓝旗”、“两万骑”、“白甲”、“切断联络”、“首扑山海关”…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心头。
祖大寿的咳嗽声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声都带着冰碴摩擦的杂音,牵动着半边身体裹缠的渗血绷带,脸色在惨白与病态的潮红间转换。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军报,拳头捏得指节发白,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十日粮…千斤火药…堵洞的关墙…狗日的黄台吉…这是算准了来刨我们的祖坟啊!督师!不能干等着!让俺带还能动的兄弟出去!冲他娘的!撕开条口子,抢他娘的粮草回来!”
“冲?” 袁崇焕的声音冷得像冰河下的石头,没有丝毫波澜,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扫过祖大寿因激动和伤势而扭曲的脸,“拿什么冲?拿你只剩半条命的残躯?拿铁牛那条快被寒气蚀废的胳膊?还是拿城里那些走路都打晃的伤兵?冲出去,正中建虏下怀!他们巴不得我们出关野战,省了他们啃城墙的力气!”
他猛地站起身,青袍在昏暗中带起一股风。手指重重地点在桌面上那份兵部尚书高第轻飘飘的公函上:“‘固守待援,相机行事’?‘己饬有司筹措,不日解送’?哼!指望他们?不如指望关外的风雪冻死建虏!”
他的目光扫过厅内所有人绝望、愤怒、茫然的脸,最后定格在窗外呼啸的风雪和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巍峨关墙轮廓上。
“关墙破了洞,那就用我们的骨头去填!火药不够,那就省着用!一颗火药,要换一颗建虏的脑袋!鸟铳手不够,那就让民壮上!拿长矛,拿粪叉,拿石头!关里的百姓,男人上城协防,女人孩子烧水做饭!告诉他们,城破了,谁都活不了!想活,就给我拿起家伙,跟建虏拼命!”
袁崇焕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在寒风中交击,带着一种斩断一切退路的决绝,在死寂的议事厅内炸响:
“粮,只有十日!那就勒紧裤腰带!从老子开始,一日只食一餐!省下的,给守城出力最多的弟兄!”
“药,快没了!那就先紧着重伤的弟兄!轻伤的,自己用雪搓!搓热了血,就不怕冻!”
“山海关,没有退路!要么,用建虏的血,染红这关墙!用他们的尸骨,填平关前的壕沟!”
“要么——” 他猛地转身,猩红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扫过祖大寿、孙铁牛、书记官、传令兵…每一个人的脸,“就让我们的骨头,埋在这关墙之下!让后来人踩着我们的尸骨告诉建虏——”
“此路不通!”
“人在,关在!”
“人在!关在!” 祖大寿猛地用那只完好的手臂捶打胸膛,牵动伤口痛得龇牙咧嘴,却嘶吼出声!
“人在!关在!” 孙铁牛挣扎着从条凳上站起,发紫的右臂无力垂着,却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额头青筋暴起!
“人在!关在!” 书记官、传令兵…厅内所有还能出声的人,都跟着嘶吼起来!绝望被一股滚烫的血性瞬间点燃!那吼声穿透紧闭的门窗,在风雪呼号的总兵府上空回荡!
袁崇焕不再言语。他一把抓起桌上那份高第的公函,看都没看,首接丢进了熊熊燃烧的炭盆里!火焰瞬间吞噬了轻飘飘的纸张,腾起一股黑烟。
“传令!” 袁崇焕的声音恢复了冰河般的冷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所有能动的将官,即刻上关!老子要亲自去看那堵被冰傀撞开的‘洞’!民夫不够?让所有轻伤营的弟兄,都给老子去搬石头!挖冻土!天亮之前,东南角箭楼的缺口,必须给老子用石头和木头,垒出一道能站人的矮墙!垒不起来,就用身子堵着!”
太原府,晋王府邸,临湖小筑。
朱氏纤细冰冷的手指,如同受惊的鸟雀,死死攥着那方从油布包裹中剥出的素白绢布。绢布边缘发硬的血渍如同丑陋的伤疤,中心位置那几处深褐色的血块,在孤灯如豆的昏暗光线下,触目惊心!那娟秀的“永昌”二字,被血污晕染开,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深深烙进她的瞳孔!
“啊——!!!”
凄厉到撕裂喉咙的尖叫,不受控制地从她口中迸发!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崩溃和一种被命运彻底玩弄的绝望!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那染血的婚帖甩了出去,素白的绢布在空中飘荡,如同招魂的幡,最终无力地落在冰冷的地面上,那刺眼的“永昌”二字正对着她!
是她!就是她亲手写下的名字!这方帖子,本该是她攀附权贵、改变命运的唯一指望!它怎么会…怎么会以这样一种浸透了死亡和污秽的方式,被一个如同恶鬼般的人送回来?!这上面是谁的血?是那个放她走的兵?还是…还是那个如同冰雾般可怕的“父王”?或者…是更多因她而死的冤魂?!
巨大的恐惧和混乱瞬间攫住了她!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没有下去。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雪水泥污,冲刷出两道狼狈的痕迹。
“谁?!谁在外面?!” 远处,似乎被这声尖叫惊动,传来王府巡夜护院模糊而警惕的呼喝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正迅速朝临湖小筑方向靠近!
朱氏吓得魂飞魄散!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不能让他们看到这帖子!更不能让他们看到门外那个…那个死人!否则…否则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晋王余孽?私通外敌?任何一条都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她像受惊的兔子,猛地扑向地上那方染血的婚帖,手忙脚乱地将其抓起,胡乱地塞进自己贴身的里衣!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绢布紧贴着肌肤,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惊恐地扫向门外——那个蜷缩在雪地里、如同破麻袋般的身影。怎么办?把他拖进来?她哪有那个力气!而且,万一他还没死透…
脚步声和灯笼的光影越来越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嗖——!”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破空之声,猛地从临湖小筑角门斜对面、一株覆满积雪的老槐树阴影中响起!
一道细小的、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乌光,如同闪电般射向那个蜷缩在雪地里的身影——王栓柱的咽喉!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利物入肉的闷响!
王栓柱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归于死寂。一股细细的、颜色比夜色更深的粘稠液体,从他咽喉处那个微小的创口缓缓渗出,瞬间就被冰冷的空气冻结。
槐树阴影下,那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腰间那枚形制古朴的靛蓝色玉坠,在雪地微弱的反光下,悄然折射出一丝冰冷妖异的光泽。身影无声无息地向后一缩,彻底融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灯笼的光终于晃到了角门前。
“郡主?郡主您没事吧?方才听到这边有动静…” 两个提着灯笼、手持棍棒的护院,一脸紧张地出现在门口。灯笼的光线扫过狼藉的雪地,只看到永昌郡主朱氏脸色惨白如鬼,浑身湿透沾满泥雪,背靠着墙壁瑟瑟发抖,眼神惊恐涣散。她脚下不远处,似乎有一片被拖拽搅乱的雪痕,通向门外黑漆漆的夹道。
“没…没事…” 朱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强自镇定,“方才…方才风太大,吹倒了窗边的花架…吓…吓着我了…”
护院狐疑地看了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探头朝黑漆漆的夹道外望了望,风雪茫茫,什么也看不清。
“郡主受惊了,外面风雪大,您快回屋吧,当心着凉。” 护院不疑有他,只当是这位失势郡主被风雪惊扰。
灯笼的光远去了。临湖小筑再次被死寂和黑暗笼罩。
朱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手指死死按在胸前,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方染血绢布的冰冷和存在。门外雪地里那具无声无息的“尸体”,槐树阴影下那无声的致命一击…还有这如同跗骨之蛆般紧贴着她的“永昌”二字…
她猛地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在死寂的风雪夜里,如同受伤小兽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