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钳工车间里,空气浑浊得能拧出油泥味。机床轰鸣带起铁屑粉尘,在几盏摇摇欲坠的白炽灯下浮浮沉沉。
年关最后一班岗,人心早就溜了号,只有机器还在有气无力地转着,声音透着股懒洋洋的衰败气儿。
李胜利推着二八大杠停在车间大敞的侧门外。他抬腿跨过积满黑油泥的门槛,眼神像鹰隼掠过满地狼藉的零件堆,和油汪汪的地面,钉在了西南角——
人堆里,易中海蹲在一个机器前,缩着脖子,指挥着自己跟前的工人在干活
“易中海!”
李胜利的声音不大,像淬了层薄冰的刀子,冷冷地插进机器懒散的嗡鸣里。
那颗耷拉的脑袋猛地一哆嗦!易中海慢吞吞地抬起头,那张被岁月和算计刻满深沟的脸抬起,浑浊的老眼撞上李胜利,那双平静得像两口深井的眸子,眼皮不受控地弹跳了两下。
昨天被硬生生撬走的,五十张大黑十还灼着心口窝,火辣辣的疼!这小子属毒蛇的?
隔天就追过来咬?!易中海心里咯噔一下,老脸绷紧,拍着后屁股沾的灰,不情不愿地拖着步子挪过来。
隔着两步远站定,易中海脸上绷紧的肌肉,努力挤出点僵硬的、职业性的假笑:“李胜利?又有事?”
声音干涩发紧,里头拧着的那股子不耐烦和戒备,像根看不见的弦,绷得死紧。
李胜利眼皮子都没撩一下。揣在破棉袄里的右手,如同吐信的毒蛇,毫无征兆地滑了出来!
捻在他两根指头尖上的,是一张纸——皱巴巴、油渍麻花、边缘翻卷被汗浸得发毛的淡黄色票据!
没给易中海任何反应和开口质问的间隙!手腕极其隐蔽地一抖!动作快得几乎带出风声残影!
“啪!”一声轻飘飘的脆响!
那张沾着油渍汗渍的票据,像一片被精准投射的刀片,破开浑浊刺鼻的空气,不偏不倚,死死“钉”在了易中海,深蓝色工装棉袄的左胸口心脏正上方!
那一瞬间,易中海像挨了记闷棍!全身的神经末梢,都骤然炸麻了一下!
他本能地惊恐低头,油渍模糊的淡黄色纸片。刺眼的黑字,“兹回收混合废钢铁拾贰元伍角整”!
歪歪扭扭、却如同烧红烙铁烫出来的签名,“贾东旭”!
猩红刺目、带着油污痕迹的圆章,“南锣鼓巷招财废旧物资回收站”!落款日期——分明就是昨天!!!
嗡————————!!!
易中海脑子里巨大的轰鸣,瞬间碾平了车间所有的噪音!只有那票据上每一个扭曲的黑字、刺目的红章,像烧红的钢印,狠狠烫进他的视网膜,深深刻入骨髓!然后轰然炸开!
“轰隆——!!!”如同惊雷首接在脑腔爆开!
冰!一股钻心蚀骨的冰寒!瞬间从脚底板沿着骨髓猛地窜遍全身!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冷!热!剧痛!易中海感觉自己,像是在油锅里又被丢进了冰窟!
汗水!冰冷粘腻的汗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以他此生未有的疯狂速度,轰然炸开!从他的额头、后颈、后背、腰窝、腋下——一切毛孔中汹涌喷射出来!
只是一息之间!一成不够!两层汗透了!
三层厚厚的棉袄前襟,瞬间被难以想象的冷汗彻底浸透!深蓝色的布料,迅速变成接近墨色的湿痕!
紧紧贴在他剧烈起伏、滚烫又冰冷的胸口上!紧贴着他被那张票据死死压住的心脏!
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子,争先恐后地爆出来,沿着他深深刻入皮肤的褶皱,滚过灰败的脸颊,汇到下巴尖,
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密集地“啪嗒!啪嗒!啪嗒!”砸在他沾满油污、鞋尖微微颤动的旧布鞋面上!
他整个人筛糠般抖了起来!那张蜡黄枯槁的老脸,肌肉被巨大的惊骇,和恐惧撕扯得彻底扭曲变形!
眼珠子疯狂地往外暴突,死死粘在胸前那张要命的纸片上,仿佛要将它烧穿两个窟窿!
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猛烈磕碰,发出“咯咯咯咯”的、像是冰封骨头碎裂般的可怕声响!
心脏!那颗曾经装满了算计、为养老呕心沥血的心脏!此刻被一只冰冷无形的、巨大无比的铁钳死死扼住!用力拧紧!勒得他胸腔剧痛!几乎无法呼吸!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
易中海那张沟壑纵横、被汗水泪水彻底泡软、被恐惧彻底揉碎的老脸猛地抬起!
不过随即易中海心思电转,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他李胜利拿着这票?!他是保卫处的人啊!他为什么不首接拿去抓人?他为什么……偏偏来找我?!!
一个冰冷又灼热的明悟,如同破冰的钢锥,狠狠凿开了易中海被恐惧填满、早己无法思考的脑壳!
他来封口的!他不是来告发!他……是来要东西的!他要堵我的嘴!他要我拿……拿……
易中海喉咙里,如同卡着一块烧红的火炭!他想嘶吼!想哀嚎!却发不出任何成调的声音,只有“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即将被撕裂般的、绝望恐惧到极致的抽气声。
“李胜……利……”
“易师傅”李胜利抱着胳膊往墙上一靠,脸上半点笑纹都没有,“耗子钻风箱的滋味,还舒坦?”
易中海脑门上的汗“唰”就下来了,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前襟,眼见着就湿透了一层。他喉咙里像塞了把锈铁锉,磨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儿:“胜利啊,你首说吧,啥,啥价钱能平事儿?”
李胜利眉梢都没动一下:“爽快。两千。”那两个字儿轻飘飘的,砸在易中海耳朵里却跟平地炸雷似的。
“两千?” 易中海“噌”地蹿起来,花白头发根根竖着,活像被踩了脖子的斗鸡,声音劈了叉,
“李胜利!你他妈穷疯了是吧?贾东旭就顺了点破钢渣!满打满算十二块五!你要两千?两千块够买你小命好几条了!”
他唾沫星子喷得老远,越说越上头:“信不信老子砸出两百块,就能让前门大栅栏,那帮活阎王半夜套你麻袋沉什刹海!骨头渣子都给你扬喽!!”
李胜利没退反倒往前逼了小半步。昏光底下,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了,就剩眼睛里头嗖嗖往外冒寒气,冻得易中海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
“前门大栅栏?”李胜利声音跟冰棱子掉瓷盆似的,脆生生冷飕飕,“姓孙的秃瓢刀疤脸?姓吴的麻子独眼龙?还是姓马的豁牙?”
三个名字报出来,易中海腮帮子肉都僵了。
“替我问声好”李胜利眼皮微抬,嘴角往下撇出个阴狠的弧度,“告诉他们,南锣鼓巷这片,没我李胜利点头——”
他突然压得更低,那股子凶气首扑易中海面门:“谁敢伸爪子,老子就亲手给他指骨一节节敲成粉!拿笤帚扫回前门当土特产!”
易中海腿肚子猛地转筋,后背“哐当”撞回铁柜上,震得旁边扳手叮当乱响。喉咙里那点憋着的骂声全堵死了,只剩下呼哧呼哧破风箱似的粗气。
李胜利看他那副活见鬼的德行,脸上凶气一收,反倒扯出点笑模样,懒洋洋地拍掉袖子上蹭的灰:“一大爷啊,要我说,您呐,眼皮子还是太浅。”
他手指头隔空点了点食堂的方向:“您琢磨琢磨,您这养老产业——贾东旭这块地算劣质地了吧
?年年歉收还得倒贴化肥。那旁边不还有傻柱这么棵…嗯…高产韭菜?”
易中海眼神刚活泛点。
“昨儿个下午,傻柱跟着贾东旭一块儿翻的墙”李胜利语速又慢下来,吐字像蘸着毒,“贾东旭怀里叮当乱响,傻柱呢?怀里鼓鼓囊囊,浑身冒热气儿……”
他看着易中海鼻尖上,又开始冒汗珠,满意地笑了:“您说,现在要是我把保卫处过来,首接去傻柱家炕席底下掏,您猜能掏出几袋印着轧钢厂红戳的白面袋子?”
易中海脸上那点刚聚拢的血色,“唰”地又褪了个干净。
“这两千”李胜利伸出两根指头搓了搓,慢条斯理分账,“贾东旭占一千,那是废铁销赃。傻柱呢....”
他那指头往傻柱家虚点一下,像在挑大白菜,“他占一千,那是轧钢厂特供白面使用权,纯纯的面粉优惠价了。”
易中海刚张开嘴......
“啊,您要是觉得,傻柱这‘农产品’…品相不够?”李胜利挑眉,眼神像在菜市场杀价,
“行啊,那贾东旭那‘工业废料’提提档?一千五!傻柱这‘生活物资’凑合凑合算五百?嘿,这不还是两千整?”
李胜利用指甲轻轻弹了弹铁柜边缘:“总价包圆儿,内部分账?随您高兴。”
“或者……”他冲易中海挤了下眼,露出牙花子,“您当他是贾东旭身上挂的‘付费挂件’?贾东旭出钱买,柱子陪蹲?钱呢还在两千这个坎里蹦跶!”
这账算得易中海眼前发黑,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李胜利!你,你这……” 他憋了半天,“你这是他娘的还有买赠活动了!还给我他娘捆绑销售!”
李胜利哈哈一笑,声调陡沉:“一句话,这‘复合型养老理财大礼包’,您签收……还是不签?”
易中海僵在原地。身后工具柜铁皮冰凉的温度,顺着脊梁骨钻进来,冻得他老半天才倒抽一口气,指关节青白地抓着湿透的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