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透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冰冷黏腻,像裹了一层刚从冻库里取出的蛇蜕。廉价旅馆房间散发着霉味和廉价消毒水的混合气息。
苏晚蜷缩在床沿,那张从积水中捞起的、布满裂纹的工牌就放在她面前的床头柜上。裂纹深处,照片上咧到耳根的诡异笑容仿佛在无声地蠕动。
她一夜未眠,眼球布满血丝,每一次闭眼,那雨夜红伞、那非人的步态、那撕裂的笑容就如跗骨之蛆般浮现,啃噬着她摇摇欲坠的神经。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声音沉闷而单调,如同丧钟的余韵。
清晨,她几乎是凭借着某种顽固的本能,拖着灌铅般的双腿走向公司。
必须回去!
必须证明昨夜的一切只是噩梦的碎片,证明她苏晚还存在于那个熟悉的位置上,证明那张工牌不过是某个恶劣的玩笑或者…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技术故障。
她换上了唯一一套备用套装,试图用熨烫的笔挺线条掩盖内里的惊涛骇浪和彻骨的寒意。
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如纸,眼底的乌青用遮瑕膏也难以完全掩盖,眼神里是强行压下的惊惶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求证欲。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枚属于她的、真正的工牌——虽然边缘被雨水泡得微微发胀——用力别在胸前。冰冷的塑料贴在心口,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现实的触感。
推开公司厚重的玻璃门,熟悉的中央空调气味混合着咖啡香扑面而来。前台的Jenny正低头刷着手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的瞬间,脸上职业化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眼神飞快地扫过苏晚湿漉漉的头发和略显狼狈的套装,随即垂下眼帘,仿佛没看见她一般,继续盯着手机屏幕。
“早,Jenny。”苏晚的声音有些干涩。
Jenny含糊地“嗯”了一声,头也没抬。
一丝不安像冰冷的蛛丝爬上苏晚的脊背。她快步走向自己的工位区域。格子间里己经坐了不少人,敲击键盘的声音、低低的交谈声、打印机工作的嗡鸣,一切似乎和往常并无二致。
然而,当她的身影出现在通道口时,这些声音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死寂。
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笼罩了这片区域。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诧、审视、疑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皮肤上。
平日里相熟的同事小张,端着水杯正要起身,看到她,动作猛地顿住,脸上表情复杂,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像逃避瘟疫般迅速转开了视线。
坐在她对面的老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冰冷,像在打量一个陌生的闯入者。
她的工位,空了。
不是简单的整洁,而是彻底的空荡。电脑主机不见了,显示器黑着屏,桌面上干干净净,连她养的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也消失无踪。仿佛她这个人,连同她在这里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被一只无形的手,在一夜之间彻底抹去。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沉甸甸地往下坠。昨夜那张裂开笑脸的工牌,似乎又在眼前晃动。她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在喧闹中心的石像,周围的声音又渐渐恢复了,但那些交谈声、键盘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
“苏小姐?”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苏晚僵硬地转过身。人力资源部的李经理,一个永远穿着笔挺套装、表情管理精准的女人,正站在几步开外。她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眼神像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在苏晚身上。
“请跟我来一趟会议室。”李经理的声音公式化,不容置疑。
会议室里冷气开得很足,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丝残留的烟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雨景。李经理示意苏晚在长桌对面坐下,自己则坐在主位。她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文件,轻轻推到苏晚面前。
白纸黑字,标题刺眼——《解除劳动关系通知书》。
“苏小姐,”李经理的声音平稳得像在宣读一份技术文档,“基于公司信息安全条例和内部调查结果,我们非常遗憾地通知您,您的雇佣关系己被即时解除。”
苏晚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击中。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盯着李经理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什么?为什么?”
“今天凌晨,公司核心客户数据库遭到非法访问,大量尚未发布的敏感项目资料被泄露至外部网络。”李经理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冰锥,“技术部门追踪到的操作日志显示,泄露行为发生在凌晨零点三十二分,所使用的权限账号,”她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锁定苏晚,“正是您在策划部的最高权限账号——S.WAN_001。”
“不可能!”苏晚几乎是吼了出来,身体因激动和彻骨的寒意而微微发抖,“昨晚我十一点多就离开公司了!我提交完最后一份报表就下班了!我根本没有……”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的口袋,指尖触碰到那枚湿漉漉、边缘发胀的工牌。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将它掏出来,用力拍在光滑的会议桌上!
“啪!”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回荡。
“看!我的工牌在这里!”苏晚指着工牌上她那张疲惫但真实的照片,“昨晚我离开时带走了它!那个时间点,我人根本不在公司!怎么可能用我的账号操作?!一定是有人盗用了我的身份!是……”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她拍出工牌,情绪激动地辩解时,会议室厚重的磨砂玻璃门,被人从外面无声地推开了。
明亮的光线从走廊涌入。
一个身影,沐浴在门口投进的光晕里,缓缓走了进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苏晚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瞬间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麻木和灭顶的绝望。
米白色的风衣。
剪裁完美,质地精良,是她购物车里躺了半年的那一件。
风衣包裹着的身形,高矮胖瘦,与她分毫不差。
那张脸……那张脸!
会议室明亮的灯光下,那张脸清晰无比。五官的轮廓,眉毛的弧度,眼睛的形状,鼻梁的高度,嘴唇的厚度……每一个细节,都与苏晚本人如出一辙,如同镜中倒影。唯一不同的是神态。镜中人的脸上,带着一种苏晚从未有过的、近乎完美的从容与自信,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而职业的微笑。那微笑,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弧度完美,却毫无温度,像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
她的胸前,端正地佩戴着一枚崭新的工牌。蓝色挂绳,塑封完好,在灯光下反射着微光。
工牌上的照片,正是此刻走进来的这张脸。照片上的人,也带着同样完美的微笑。
然而,就在苏晚的目光与那照片接触的刹那——
照片上那张微笑的脸,嘴角的弧度,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个细微的动作,快如闪电,稍纵即逝,但在苏晚眼中,却如同慢镜头般被无限放大!瞬间与昨夜积水中那张咧到耳根、布满裂纹的鬼脸完美重叠!一股混合着恐惧、愤怒和被彻底亵渎的恶心感,如同火山熔岩般在她胸腔里猛烈爆发!
“冒牌货——!!!”
一声撕裂般的尖叫冲破了苏晚的喉咙,带着积压了一夜的恐惧、愤怒和濒临崩溃的绝望!理智的弦彻底崩断!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她猛地抓起面前会议桌上那杯早己冷透的、属于李经理的半杯速溶咖啡!
褐色的液体在杯中剧烈晃动!
她用尽全身力气,手臂带动着整个身体的力量,像投掷一颗燃烧弹,狠狠地将那杯咖啡朝着门口那米白风衣的身影砸了过去!
“嗖——哗啦!”
咖啡杯在空中划出一道褐色的弧线,带着苏晚所有的恨意和恐惧,精准无比地飞向“镜中人”的脸!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李经理惊愕地张大了嘴。
然而,下一幕,让所有人的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咖啡杯即将砸中“镜中人”额头的瞬间,那个穿着米白风衣的身影,依旧保持着那完美的、毫无波澜的微笑,甚至没有做出任何闪避的动作。
咖啡杯……穿过去了!
是的,穿过去了!
杯身连同里面冰冷的褐色液体,如同穿过一片虚无的幻影,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镜中人”的头部和身体!咖啡杯狠狠砸在“镜中人”身后雪白的墙壁上,“啪嚓”一声脆响,瓷片西溅!冰冷的咖啡液像泼墨画般在墙面上炸开,褐色的污渍迅速蔓延开来,顺着光滑的墙面往下流淌,滴落在深色的地毯上,晕开一片丑陋的深色痕迹。
而那个被“穿透”的身影,依旧稳稳地站在那里,米白风衣纤尘不染,连一丝褶皱都没有。仿佛刚才那足以让任何人头破血流的攻击,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拂过水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那完美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丝,带着一丝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弄。
整个会议室陷入了绝对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只能听到咖啡液滴落的“哒…哒…”声,以及苏晚自己粗重而绝望的喘息。
所有人都看到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杯子穿过了她的身体。
那不是人。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李经理脸色煞白,身体微微后仰,紧紧抓住了椅子的扶手。几个被巨大动静吸引到门口、探头探脑的同事,此刻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脸上的表情僵在惊骇和难以置信的瞬间。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镜中人”终于动了。她微微侧过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墙上那片狼藉的咖啡渍,然后又缓缓地、精准地落回到浑身颤抖、如同风中残烛的苏晚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或者……一个亟待处理的故障程序。
红润的嘴唇轻启,吐出的声音清晰、悦耳、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却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瞬间冻结了会议室里最后一丝温度:
“保安。”
她轻轻吐出两个字,像在呼唤一个早己准备好的指令。
“处理掉这个……”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一个最贴切的词语。嘴角那完美的弧度,终于毫不掩饰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混合着高高在上的怜悯和绝对掌控的残酷微笑。
“…疯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会议室门外传来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两名穿着藏青色制服、身材魁梧的保安,如同两座移动的铁塔,面无表情地出现在门口,他们的眼神锐利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目标明确地锁定了瘫坐在椅子上、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苏晚。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终于彻底吞噬了苏晚。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撞得椅子向后滑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挥舞着双手,试图抓住什么,但眼前只有一片冰冷制服组成的铜墙铁壁。
“不!我不是疯子!是她!是她冒充我!她不是人!你们看啊!杯子穿过去了!你们看到了!你们明明都看到了——!!!”
她的嘶喊在偌大的会议室里回荡,带着泣血的绝望和疯狂,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随即被更深的寂静吞没。保安粗壮的手臂如同铁钳般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量大得惊人,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她像一片毫无重量的落叶,被粗暴地拖离了椅子,双脚徒劳地在地毯上蹬踹,却无法撼动分毫。
在被拖出会议室门的最后一刻,苏晚用尽全身力气扭过头。
视线穿过保安魁梧身躯的缝隙,穿过那片狼藉的咖啡污渍,死死钉在那个站在光晕里的米白色身影上。
“镜中人”依旧站在那里,脸上是那副永恒不变的、完美无瑕的微笑。她甚至抬起手,优雅而从容地整理了一下风衣的领口,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她的目光平静地迎向苏晚充满血丝、写满疯狂和仇恨的眼睛,那眼神深处,是冰冷的、毫无波动的、如同俯视蝼蚁般的绝对漠然。
然后,苏晚的世界被彻底拖入了黑暗和颠簸之中。保安粗鲁的推搡,同事们惊恐或冷漠的注视如同幻灯片般在眼前快速闪过,最终被冰冷的电梯门隔绝。狭小的电梯空间里,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和两个保安如雕塑般沉默的身影。电梯顶部的数字一格一格向下跳动,冰冷的金属映出她此刻狼狈不堪、失魂落魄的倒影。
失重感再次传来。
这一次,她感觉自己不是在坠落,而是被整个世界彻底地、无情地抛弃。那张咧到耳根的工牌照片,那件米白色的风衣,那穿透身体的咖啡杯,那冰冷的“疯子”二字……所有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旋转、撕裂、重组,最终化为一片吞噬一切的、冰冷的虚无。
她的身份,她的工作,她在这个世界赖以立足的一切,在短短一夜之间,被那个撑红伞的幽灵,被那个穿着米白风衣的“镜中人”,轻而易举地、彻底地抹去了。
像一个从未存在过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