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往领口钻的时候,刘十七的后槽牙还在疼——是周剑那刀磕在脚边时震的。
他拖着小瘦猴往芦苇荡挪,棉鞋踩碎冰沟的脆响里,能听见周剑军大衣下摆扫雪的沙沙声,像条随时要扑上来的狼。
"慢着。"肖飞的猎枪筒突然抵住他后颈。
刘十七膝盖一软,小瘦猴跟着栽进雪堆里,冻得通红的鼻头沾了雪,像颗蔫了的山楂果。
周剑从前面折回来,军大衣上的毛领结着白霜,眼尾的红血丝像裂开的冰缝:"芦苇荡西头?"
刘十七喉结动了动。
李瘸子的船就藏在芦苇荡最密的那片——去年发春汛时,老头裹着破棉被躺在舱里,往他手心里塞了颗冻硬的糖:"那地儿风打不着,狼也不爱钻。"可现在肖飞的枪管正戳着他脊椎骨,他能闻到枪管上的铁锈味,混着周剑身上的烟油子气,像极了李瘸子临终前灶房里的焦糊味。
"是。"他声音发颤,"再走半里地,过了那丛老苇子......"
"肖哥。"周剑突然打断他,目光扫过刘十七发僵的肩膀,"你记不记得上月在桦树林?
那小子也是这么说'再半里就到',结果引我们撞了土匪的套子。"
肖飞没说话,指节捏得咔咔响——那是被野熊拍断的三根指骨,阴雨天疼得睡不着。
他把猎枪往左手倒了倒,右手摸出根烟卷,火星子在雪地里亮了一瞬:"瘸子。"他喊刘十七,"你说有船能渡我们过江,几个人的船?"
刘十七愣了愣。
李瘸子的船是捕鱼用的,舱板窄得很,他和小瘦猴挤着睡都得蜷腿。"能......能坐五六个。"他咽了口唾沫,"您队伍十二个人,得......得两趟。"
周剑的拇指蹭过刀鞘上的牛皮——磨旧的边沿泛着油光,和李瘸子船桨的握把一个颜色。"两趟。"他重复了一遍,突然笑了,可那笑没到眼睛里,"行啊,先带我们看船。"
刘十七的指甲抠进掌心。
他望着周剑腰间的砍刀,想起方才小瘦猴哭出声时,这把刀就悬在他耳朵边,刀刃上还沾着半片没化的雪。"那......"他喉结动了动,"等过了江,您能放了我跟猴儿不?"
周剑没回答,转身往前走。
肖飞的烟卷烧到指尖,他弹了弹烟灰,火星子落进雪堆里,"放不放?
看你表现。"
芦苇荡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老长。
刘十七数着周剑的皮靴印子——深的是左脚,浅的是右脚,他记得李瘸子说过,船舵手的脚底板都有老茧,可周剑这双皮靴的后跟磨得歪歪扭扭,倒像总在躲子弹。
"到了。"他停在一丛枯黄的芦苇前。
风卷着苇絮扑过来,迷了小瘦猴的眼,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刘十七的手在发抖。
他蹲下身,用冻僵的手指扒开芦苇——船还在,蓝布篷上盖着层雪,像块没化的冰。
可就在他要掀开篷布时,喉咙突然发痒——那是和小瘦猴约好的信号:连咳三声,猴儿就从船底的暗格里爬出来,把船桨递给他。
"咳咳。"他压着嗓子咳了两声,第三声刚要出口,后颈突然一凉。
周剑的砍刀不知什么时候出了,刀刃贴在他耳后,"你刚才在干嘛?"
刘十七的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
他望着刀刃上自己扭曲的脸,想起李瘸子说"船是活物,认主"时的眼神——那老头临死前攥着他手腕,指甲几乎掐进骨头里,"要是带外路人碰船......"
"我......"他张了张嘴,"嗓子痒。"
"嗓子痒?"肖飞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刘十七转头,看见肖飞正用枪管挑起芦苇丛,在离船三步远的地方,小瘦猴正缩成个雪团,裤脚还沾着船底暗格里的青苔。
"哥!"小瘦猴尖叫着要往芦苇丛里钻,可刚爬两步就被肖飞薅住后领。
他腿上还绑着刘十七今早塞给他的草绳——说是防狼,其实是怕他冻得往林子里跑。
刘十七的血往头顶涌。
他想起三天前在破庙,小瘦猴举着块烤糊的红薯说"哥,我能藏得可好了",想起自己拍着他后背说"藏好了,等我咳嗽三声再出来"。
可现在肖飞像拎小鸡崽似的拎着小瘦猴,他后颈的绒毛上还沾着草屑,哪有半分"藏好了"的样子?
"精神系的?"周剑没看小瘦猴,只盯着刘十七发白的嘴唇。
刘十七突然反应过来——队伍里有人能感知到隐藏的活物,怪不得他们刚进芦苇荡,肖飞的猎枪就对准了他后颈。
小瘦猴被捆得像根粽子,麻绳勒得他手腕发红,他抽抽搭搭地哭:"哥,我没动,我真没动......"
刘十七蹲下去,用冻僵的手抹他脸上的泪。
小瘦猴的眼泪落进他手心里,凉得像冰碴子。"我知道。"他哑着嗓子说,"哥知道。"
周剑把砍刀插回鞘里,牛皮刀鞘撞在大腿上发出闷响。"船是你的?"他问刘十七。
刘十七点头。
"能带我们过江?"
刘十七又点头。
周剑蹲下来,和他平视。
刘十七能看见他眼尾的红血丝里映着自己的影子,像块浸在血里的冰。"过了江,放你们。"周剑说,"但要是船有问题,或者半道上耍花样......"他没说完,指了指不远处的狼嚎声——比刚才更近了,尾音还带着刺儿。
小瘦猴突然抽了抽鼻子:"真的?"
刘十七没说话。
他望着周剑磨旧的刀鞘,想起李瘸子临终前没说完的话:"要是带外路人碰船......"可现在他能闻到船篷布上的霉味,混着小瘦猴身上的奶糖味——那是他偷偷藏在破棉袄里的,说等过了江要分给刘十七吃。
"信。"他说,声音轻得像苇絮,"信你们。"
周剑站起身,拍了拍大衣上的雪。
肖飞己经掀开船篷布,用枪管戳了戳舱板:"这船......"
"能坐五六个。"刘十七接口,"十二个人得两趟。"
周剑没接话。
他望着江面上的冰雾,那雾里隐约能看见对岸的山影,像团没化开的墨。
肖飞把猎枪背回肩上,踢了踢船帮:"明早卯时出发,先检查船板。"
刘十七望着他们的背影。
周剑的军大衣下摆扫起雪粒子,扑在他脸上,咸涩的,像他娘咽气那天落进嘴里的眼泪。
小瘦猴蹭了蹭他胳膊:"哥,他们真会放我们?"
刘十七没回答。
他摸了摸船帮上的刻痕——那是李瘸子用船桨刻的,歪歪扭扭的"十七"两个字。
风卷着雪粒子往领口钻,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像敲在冰面上的鼓点。
江面上的冰雾更浓了,隐约能听见冰层开裂的脆响,像谁在远处敲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