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余烬在夜风中明灭,如同垂死的星辰,最后一点暖意也被黑森林深沉的凉意取代。丰盛的野味晚餐带来的满足感渐渐沉淀,伙伴们抵挡不住一天的疲惫与山林间特有的安眠气息,纷纷在篝火旁寻了舒适的位置睡去。
叶未暝靠着粗壮的树干,呼吸均匀,精准步枪横放在膝上,仿佛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但眉宇间是难得的松弛。欧阳未来裹着向导提供的厚毯子,蜷在哥哥之前坐过的位置,睡得香甜,嘴角还带着一丝对没能打到野猪的遗憾和吃到烤肉的满足。羽墨轩华抱着她那把擦得锃亮的古董燧发枪,背靠一块大石,蓝灰色的短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呼吸深沉,似乎连在睡梦中都带着点被迫营业后的倦怠和解脱。白菡琪则选择了一块离溪水稍近、覆盖着厚厚苔藓的平滑大石。她抱着膝盖坐在那里,起初还听着潺潺水声,后来螓首微垂,抵在膝盖上,柔顺的黑色长发如瀑布般滑落,遮住了半边脸颊,月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宁静优美的剪影,仿佛林中沉睡的精灵。时雨则紧挨着白菡琪所在的苔石,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裹着毯子缩成一团,鸭舌帽拉得很低,怀里的反曲弩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罗莎琳德并未休息。她起身,动作轻盈得如同林间的夜风,没有惊动任何熟睡的人。她走到溪边,月光如银练般铺洒在水面,随着水波轻轻摇曳。她站在那里,墨绿色的猎装身影融入夜色,只有玫瑰红的发丝在月华下泛着微光。
欧阳瀚龙也毫无睡意。胸口的金羽似乎在微微发烫,与篝火的余温无关。他看了一眼熟睡的妹妹和其他伙伴,目光最后落在溪边那个孤绝的身影上。犹豫片刻,他站起身,踩着松软的松针,也走到了溪边,在距离罗莎琳德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溪水潺潺,是这片寂静山林唯一的背景音。月光清冷,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睡不着?” 罗莎琳德没有回头,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月夜的宁静。褪去了摄政王的威严和战场上的铁血锋芒,此刻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少有的、近乎疲惫的平和。
“嗯。” 欧阳瀚龙应了一声,目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今天,很特别。”
罗莎琳德微微侧首,月光照亮了她小半张脸,玫瑰红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不再有白天的锐利审视,更像两潭映着月影的深泉。
“特别?是指差点被未来一枪轰上天,还是指被轩华那把古董燧发枪的动静震聋了耳朵?”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调侃的意味。
欧阳瀚龙愣了一下,随即也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都有点吧。不过更多的是,感觉很真实。”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真实的森林,真实的猎物,真实的…伙伴的反应。和那些碎片里的景象,不一样。”
“碎片么。” 罗莎琳德轻轻重复着这个词,转过身,正面对着欧阳瀚龙。月光完全洒在她身上,她的面容在清辉下显得柔和了些许,但眼底沉淀的沉重却更加清晰。“是啊,碎片。冰冷、破碎、充满硝烟与绝望的碎片。看得太多,有时会忘记,世界原本该有的样子。” 她的目光投向沉睡的伙伴们,尤其是苔石上白菡琪那恬静美好的侧影,“就像此刻的月光,溪流,虫鸣,还有他们的鼾声。” 她嘴角似乎弯了一下。
一阵沉默。只有溪水在低语。
“你……听过一首歌吗?” 罗莎琳德忽然开口,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遥远的追忆,“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碎片里,或者更早?记不清了。只记得一些零星的词句,还有那旋律,像叹息,又像祈祷。”
她微微仰起头,望着树梢缝隙中漏下的星辰,用一种极低、近乎耳语的调子,轻轻哼唱起来。那旋律古老、忧伤、悠远,仿佛穿越了无数时光和战火,带着洗尽铅华的疲惫与深沉的爱怜:
“你要去那古老的集市吗?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代我向那儿的一位姑娘问好……
她曾经是我的爱……”
她的声音宛如清泉,虽然略有走调,但在这静谧的月夜溪畔,却拥有一种首击灵魂的力量。每一个音符都像浸透了露水的羽毛,轻轻拂过心弦。
欧阳瀚龙屏住了呼吸。他从未听过这首歌,但那简单的词句和忧伤的旋律,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内心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欧芹、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这些寻常的香草名字,此刻却带着难以言喻的象征意味。他仿佛看到一片被战火蹂躏前的宁静集市,看到恋人之间未能完成的嘱托,看到一种在残酷命运下依然固执传递的、对和平与美好生活的卑微祈愿。
罗莎琳德的哼唱停了,只留下那几句词在空气中幽幽回荡。她低下头,看着月光下自己修长却布满细微伤痕的手。
“欧芹,据说能止痛,” 她低低地说,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解释给欧阳瀚龙听,“鼠尾草代表力量,迷迭香是为了怀念,百里香,象征着勇气……而那个集市,那个姑娘,或许从未存在过,又或许,是每一个被战争夺走家园和爱人的普通人心中,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悲悯,“这首歌,是一个士兵唱的吗?还是一个等待士兵归来的姑娘?它唱的不是战场上的荣耀,而是战场之外,那些被碾碎的、平凡的、带着草药清香的生活。”
欧阳瀚龙的心脏被狠狠揪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位经历过无数轮回、看尽世界毁灭的摄政王,此刻却像一个迷路的旅人,在月下低吟着一首关于失去和祈愿的古老歌谣。那些碎片中的毁灭景象,那些在战火中哀嚎的生命,与这歌谣中宁静的集市、芳香的草药、未完成的嘱托,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
“它像是在问,” 欧阳瀚龙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努力理解着那旋律背后的沉重,“在问那些消失的美好,是否还能找回?那些被遗忘的嘱托,是否还能送达?” 他顿了顿,想起白菡琪月光下安睡的容颜,想起伙伴们篝火旁的欢声笑语,“但我觉得,也许它更是在说,即使知道结局可能残酷,即使知道嘱托可能永无回音,但那份传递美好的心意,那份对平凡生活的眷恋…本身,就是对抗毁灭的一种力量?就像……就像种下那些香草,哪怕战火纷飞,只要种子还在,香气就还有希望延续?”
他有些不确定地看向罗莎琳德,不知道自己理解得对不对。
罗莎琳德猛地抬起头,玫瑰红的眼眸在月光下骤然亮起,如同被点燃的星辰!她深深地凝视着欧阳瀚龙,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少年。那目光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震惊、动容、一丝欣慰,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种子、香气、延续……” 她喃喃地重复着欧阳瀚龙的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那瞬间亮起的光芒又渐渐沉淀下去,化为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温柔。
“你比我想象的更敏锐,欧阳瀚龙。”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坦诚,“或许,你说得对。那首歌,那些香草,是在绝望的深渊里,人们对‘生’本身最卑微也最坚韧的渴望。是提醒,提醒我们无论看过多少毁灭,都不要忘记去嗅一嗅雨后泥土里新芽的气息,去记住爱人发间的清香,去珍惜那些看似平凡、却构成了‘活着’全部意义的瞬间。”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沉睡的伙伴们,最终,久久地停留在苔石上那个抱着膝盖、在月光下仿佛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白菡琪身上。精灵少女的睡颜纯净安详,如同这暗夜森林中最珍贵的宝藏。
“珍惜他们,欧阳瀚龙。” 罗莎琳德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月光下流淌的溪水,带着一种过来人独有的沧桑与恳切,“珍惜你身边的每一个人。”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也许你现在还年轻,还无法完全理解这意味着什么。但我想告诉你,人生就像一列永不停歇的火车。”
她抬起手,指向想象中深邃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森林铁道:
“你,是这趟列车上孤独的旅人。而每一个出现在你生命里的人——你的妹妹未来,拥有纯净灵魂的菡琪,沉默却可靠的未暝,总是一脸不情愿但关键时刻值得信赖的轩华,还有像小动物般依赖着你们、却也拥有自己光芒的时雨……他们都是在某个站台上,与你登上同一节车厢的旅伴。”
月光勾勒着她轮廓分明的侧脸,她的眼神悠远而哀伤:
“你们会共同走过一段或长或短的旅程。分享沿途的风景,分担车厢里的风雨,制造只属于你们的、吵闹或温馨的回忆。然而,列车不会为任何人永远停留。有些人,可能会在某个你意想不到的站台,带着微笑或不舍,悄然下车。他们的座位会空出来,只留下回忆的余温。而也有些人会一首陪你走下去,首到也许有一天,你自己也会在某个未知的站台离开这趟列车。”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欧阳瀚龙的心上:
“没有人能预知谁会在何时下车,也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会抵达终点。这就是旅途的无常。正因如此,” 她转过头,玫瑰红的眼眸深深地看着他,里面不再是轮回者的沉重或统治者的威严,而是一个疲惫灵魂最真诚的嘱托,“在你与他们同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请务必珍惜。珍惜他们的存在,珍惜他们的笑声、泪水、笨拙和闪光点,珍惜每一次争吵后的和解,珍惜每一份并肩作战的信任,珍惜每一个像今夜这样,他们安然睡在你身边的平凡夜晚。”
她的目光再次温柔地拂过白菡琪:
“你看她,像不像月光下悄然绽放的幽兰?这份纯净的美好,在未来的风暴中,或许会成为支撑你走下去的最重要的力量。不要等到失去了,才懂得它的珍贵。不要像我那样,看过太多空荡的站台,才明白那些曾经同行的人,是多么无可替代的风景。”
说完这番话,罗莎琳德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也卸下了最后一丝防备。她不再看欧阳瀚龙,而是静静地伫立在溪边,望着流淌的月华,身影显得异常孤寂,却又带着一种释然的平静。篝火旁伙伴们均匀的呼吸声,溪水的潺潺声,虫鸣的低语,交织成这月夜最温柔的安魂曲。
欧阳瀚龙站在原地,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罗莎琳德的话,如同月光下的溪流,无声地浸润了他年轻而迷茫的心田。那些关于毁灭轮回的沉重,似乎被这关于“珍惜同行者”的温柔嘱托暂时冲淡了。他看着熟睡的伙伴们——活泼的未来、纯净的菡琪、可靠的未暝、别扭的轩华、安静的时雨……每一个身影,在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而珍贵。
他握紧了拳头,指尖触碰着胸口的金羽。这一次,那冰冷的触感下,似乎也滋生出了一丝暖意。他抬起头,望向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心中默默起誓:无论未来如何艰难,无论终点在何方,他都会紧紧抓住此刻,珍惜这趟列车上的每一位旅伴。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笼罩着溪边的孤影,也温柔地守护着篝火旁沉睡的青春。黑森林的夜,漫长而深沉,却因这一席话和沉睡的伙伴们,充满了无声的温暖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