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元年冬月的洛阳城笼罩在铅灰色云层下,当废黜太子司马遹的诏书从太极殿颁出时,金明门内的槐树叶正扑簌簌落满宫道,仿佛为这位蒙冤的储君洒下挽歌。中护军赵俊攥紧笏板的指节泛白,青石板上的霜花被他靴底碾出细碎痕迹 —— 他记得三日前在陵云台遇见司马遹时,那位年仅二十三岁的储君正以玉镇纸压着《礼记》注疏,墨色锦袍上的玉具剑随着指点经义的手势轻晃,剑穗上的珊瑚珠在日光下流转虹彩,怎料转瞬便成了逆党名册上用朱砂勾边的首犯,那支曾批注六经的紫毫笔此刻该己被投进宫墙下的秽井。
贾南风在显阳殿布置的罗网密不透风,鎏金博山炉中升腾的龙脑香都掩不住阴谋的腥气。黄门令董猛将伪造的祷神文牍呈至御前时,特意在案头摆了司马遹平日惯用的错金铜香炉,炉中残灰里精心混着剪成符篆形状的桑皮纸 —— 这些源自邺城杂耍班子的巫蛊伎俩,在司马衷混沌的认知里却成了弑父铁证。当他抚着那份 "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 的手书摹本时,浑浊的眼珠里滚出泪来,不是痛惜,而是被臆想中逆子刀刃惊出的恐惧。这位被后世称作 "白痴皇帝" 的君主,正用镶着东珠的袖口反复擦拭案几,仿佛那上面凝着未干的血渍,指腹划过案角时碰倒了琉璃笔洗,墨汁在明黄绢帕上洇出狰狞的云纹。
尚书左仆射裴頠在太极殿跪谏时,丹墀青砖己被额头磕出浅淡血痕。他历数贾后党羽孙虑在武库私藏甲胄、程据伪造谶纬书的罪证,特意提及司马遹被废前一日,东宫侍讲在铜驼街酒肆目睹贾谧与黄门署小吏交换漆封木匣。殿外的铜漏滴到第五刻,滴漏声突然被司马衷拍案声截断 —— 玉簪绾住的冕旒剧烈晃动,十二串白玉珠碰撞出碎玉般的脆响:"卿等皆欲效戾太子故事耶?" 这句话像淬毒的冰锥掷在丹陛上,让阶下三十余位伏拜的朝臣脊背生寒。侍中嵇绍看见裴頠被武士拖拽时,紫色官袍下摆扫过蟠龙藻井的投影,袍角金线绣的獬豸纹被砖石磨得绽出丝线,如同一道未愈的伤口在青砖上拖出长长血痕。
许昌宫的永始台比漠北烽燧更似囚笼。司马遹被剥去太子朝服那日,洛阳正下着入冬第一场雪,鹅毛雪片扑在囚车木栏上,很快就被他呵出的白气融化。当粗麻囚衣触到皮肤时,他下意识攥紧了袖中那枚东宫旧佩的玉鸠杖首 —— 这是武帝亲赐的束发礼器,此刻却被武士用铁钳强行捋下,玉屑飞溅时,他听见自己腕骨发出细微的呻吟。往日随驾的羽林卫换成了贾后帐下的匈奴降卒,他们用九环铁链锁住房门,每日卯时从墙洞递入的冷食里,常能看见蠕动的潮虫。这位曾在华林园指认稻麦的储君,如今只能透过菱形窗棂数着檐角冰棱:当第十七根冰棱坠地碎裂时,庭院里巡逻甲士的佩刀正碰撞出第三百零二声清响。有次他隔着门缝抓住送饭老卒的衣袖,腕间那道幼时坠马留下的月牙形疤痕在暮色中泛着青白:"烦劳传语百官......" 话音未落,后脑便撞上冰冷的门板,恍惚中看见老卒竹笠下渗出的泪,在风雪里结成晶亮的冰珠。
更残酷的禁锢藏在更深的阴影里。贾南风密令宫人在各坊酒肆散播 "废太子夜观星象,言紫微星移位" 的流言,又将黄门侍郎潘岳锁在禁中三日,逼他仿司马遹笔迹伪造《幽愤诗》。当侍卒在永始台念诵 "投畀豺虎,豺虎不食" 的句子时,司马遹正用竹枝在冻硬的土地上默写《孝经》,竹枝划破冻土的声响像极了太学课堂的戒尺声。突然他放声大笑,竹枝折断处迸出的竹刺扎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 "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 的字迹上,在残雪覆盖的地面洇出暗红的泪痕。此时洛阳显阳殿内,贾南风正用金剪挑开最新的密报,烛火映着她眉间的愁纹 —— 密报里说废太子每日以土为纸、以枝为笔,所书皆为忠孝经义,而窗外的老槐树,不知何时己被北风吹尽了最后一片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