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崎岖,荆棘丛生。
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伤口,痛得谷畸亭眼前发黑,冷汗浸透了里衣。
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死死盯着前方越来越清晰的山门轮廓。
高艮体力惊人,幸亏他之前在三一门山下待了好几天,对这片地形十分熟悉。
背着一个成年男子,速度竟不比来时慢多少。
两人如同两道贴着山壁疾行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绕开了三一门正面的山道,潜行至侧面一处林木茂密的高坡。
这里地势隐蔽,居高临下,恰好能越过不算太高的院墙,窥见门内前庭演武场的一角。
时间已近正午。
阳光直射下来,将演武场青石板地面照得一片白亮。
谷畸亭喘息着,抹了把糊在眼睛的汗水,透过枝叶缝隙,凝神望去。
只见演武场中央,站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白衣胜雪,仙姿卓然,正是恢复如初的左若童。
他微微垂首,纯白的眼瞳平静无波,正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掌,轻轻按在一个约莫十岁左右孩童的头顶。
那孩童穿着一身质地尚可却略显拘谨的绸衫,小脸紧绷,眉宇间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桀骜与倔强。
眼神里还刻意交织着紧张、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正是伪装成“张小少爷”的无根生!
而在无根生身旁一步之遥,跪着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孩子。
这孩子穿着同样款式的衣服,但气质截然不同,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脸色惨白,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恐惧和不知所措,头埋得低低的,几乎要贴到地上。
这便是伪装成另外一位张家小少爷的李慕玄。
周围,隐约可见一些穿着三一白色练功服的弟子,远远地站在廊下或场边,神情各异,有好奇,有敬畏,也有不解。
在左若童的到来后,气氛也变得严肃起来。
谷畸亭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认得这个场景!
太熟悉了!
在原著里,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左若童的手掌,已经按在了那引爆一切的引信之上!
“开始了…”
谷畸亭的声音轻得如同呓语,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叹息,“左掌门…保重…”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等过几天后,在正式的拜师仪式上,无根生与李慕玄会现身,神灵明会撕开那完美的表象,左若童会坦然接受那最终的“破功”与“现实”,用生命和破碎的“仙姿”,道破那个残酷的真相。
他不忍再看下去。
那画面,对他而言,将是比死亡本身更沉重的酷刑。
他更怕自己的存在,哪怕只是远远的一瞥,会干扰到左若童那精心策划和以生命为代价的“演出”。
他猛地收回目光,仿佛被那场景灼伤,一把抓住高艮结实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去,声音嘶哑而决绝地说道:
“高哥…够了…我们走…下山去…就在山下…等…等掌门他们下来吧…”
高艮感受到谷畸亭身体的剧烈颤抖和语气中难以言喻的悲怆,看了一眼场中那看似平静的画面,又看了看谷畸亭惨白的脸。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问,重重一点头。
“好!走!”
两人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入密林深处。
将三一门的山门,连同那即将爆发的风暴,远远抛在了身后。
山下小镇,喧嚣依旧。
兵痞的阴影似乎随着赵阎罗的消失而短暂褪去,但乱世的底色依旧沉重地涂抹在每一个角落。
高艮找了家相对干净的客栈,不由分说把谷畸亭按在床上,请了镇上的老郎中重新处理枪伤。
伤口贯穿,好在没伤到内脏,但失血不少,需要静养。
郎中开了些补气血和止血的金疮药,嘱咐务必静卧。
谷畸亭躺在硬板床上,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斑驳的天花板。
肋下的伤口被重新清洗、上药、包扎妥当,火辣辣的痛感被药性压下些许,但另一种更深沉、更磨人的焦灼却从心底升腾起来,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
一天…两天…三天…
山上依旧毫无动静。
没有无根生下山的身影,没有李慕玄的消息,没有三一门发生变故的任何风声。
仿佛那演武场上的一幕,只是一场幻觉。
只有谷畸亭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是何等惊心动魄的崩裂与燃烧。
等待那个必然结局的过程,比直接面对死亡更加煎熬。
他知道结局已定,却无法预知那钟声敲响的确切时刻,只能被动地、焦灼地等待着那最终的“信号”。
他无法静卧。
第四天,他挣扎着下了床,不顾高艮的劝阻,脚步虚浮地走到客栈楼下那个光线昏暗,弥漫着劣质酒气和汗味的小酒馆里。
找了张角落油腻的桌子坐下。
“掌柜的,上酒。”他的声音干涩。
“伤没好利索,喝什么酒!”高艮跟下来,眉头拧成疙瘩。
“少废话,陪我一起..”谷畸亭看都没看他,直接拍出一块银元在桌上。
这钱是那日在杀那军阀儿子身上弄到的,就一直那么带在身上了。
不一会儿,掌柜的就拿了一壶酒放在桌子上。
酒是浑浊的土烧,辛辣刺喉,像刀子一样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谷畸亭酒量其实一般,但他不管不顾,一杯接一杯地往喉咙里灌。
仿佛只有这灼烧的液体,才能暂时麻痹那啃噬心灵的焦灼和深藏心底的悲意。
即便他承认自己是个坏人,但在内心还是有那么一丝悔意。
毕竟,左若童...他可是一个..“真人”啊!
高艮坐在他对面,看着他苍白脸上不正常的红晕,看着他涣散眼神里压抑的痛苦,看着他沉默而近乎自虐的灌酒动作,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不懂谷畸亭和左若童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那股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氛围。
他只能默默地陪着,也给自己倒上一碗,沉默地喝着。
有时候男人之间,不需要将什么都讲得一清二楚,他需要你陪,那陪便是了。
兴许这样对方的心情也会好上许多。
但劣酒的辛辣,似乎也压不下心头的郁结。
酒馆里人声嘈杂,划拳声、笑骂声混成一片,却唯独他们这一桌,笼罩在一片死寂的阴云里。
这几日的生活都是如此的重复着。
当到了第五天午后。
宿醉带来的头痛还未完全消退,谷畸亭又坐到了那张油腻的桌子旁。
阳光透过糊着油纸的破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一块模糊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他端起桌上那碗刚倒满、依旧浑浊刺鼻的土烧酒,碗沿冰凉。
就在他准备再次灌下去,试图用这劣质的灼烧感淹没一切时——
嗡!!!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如同极地冰川崩塌的洪流,瞬间席卷了他的整个感知!
这感觉…阴冷、腐朽、带着一种贪婪到令人作呕的吞噬意味…与那洞穴深处、石坛之上、缠绕着干枯尸骸的诡异炁息…如出一辙!
而且,远比上一次在洞穴中感应到的更加清晰!更加强烈!
仿佛那沉睡的恐怖存在,被某种极其“美味”的东西彻底惊醒,张开了贪婪的巨口!
“呃啊!”
谷畸亭端酒的手猛地一僵!
粗瓷碗脱手坠落,啪嚓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浑浊的酒液四溅!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刺穿了心脏,整个人剧烈地痉挛了一下,脸色瞬间由不正常的酡红褪成死灰般的惨白!
“小谷?!”
高艮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霍然站起。
谷畸亭却置若罔闻!
他猛地推开桌子,不顾高艮的惊呼和肋下伤口传来的剧痛,如同离弦之箭般,踉跄着,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冲出了昏暗的酒馆!
冲进了午后炽烈刺眼的阳光里!
他站在小镇喧闹的街道中央,对周围行人惊诧的目光视若无睹。
他死死地、死死地抬起头。
望向小镇之外,望向那座矗立在天地之间,此刻在他感知中却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山峦——三一门的方向!
阳光依旧刺眼,天空湛蓝如洗,寻常人眼中,山还是那座山,宁静而巍峨。
谷畸亭运转观海之术,捏起指诀,低喝一声:
“开!”
在谷畸亭的观海之术下,在他的眼睛里,天地已然变色!
只见那三一门上空,无形的虚空之中,正发生着惊心动魄的一幕。
无数道精纯无比、蕴含着磅礴生命本源与逆生三重终极奥义的纯净白炁,正丝丝缕缕,源源不断地从山体的深处,从三一门的核心区域逸散而出!
这些白炁,每一缕都晶莹剔透,散发着柔和而强大的光晕,那是左若童一生修为与生命的精华!
它们并未像寻常消散的炁息那样,融入天地灵气,归于自然。
而是被一股源自极遥远之地,庞大到令人灵魂战栗的无形吸力所捕捉,所牵引!
这股吸力贪婪而精准,如同一只巨手!
逸散的白炁被强行汇聚,压缩。
在空中形成一道肉眼难辨,唯有谷畸亭这等特殊感知才能清晰“看”到的、巨大而虚幻的白色“炁流”!
这道“炁流”横亘天际,如同一条倒悬且无声咆哮的白色天河!
它无视空间的阻隔,蜿蜒扭曲,穿透现实与虚无的界限,朝着一个谷畸亭意识深处被深刻烙印的神秘坐标。
那个阴冷洞穴,那具诡异尸骸所在的方向——奔腾而去!
速度之快,如同被黑洞贪婪地、疯狂地吮吸!
整个吸收过程,无声无息,没有电闪雷鸣,没有天地异象。
在寻常人眼中,天空依旧晴朗。
但在谷畸亭的感知里,那片区域仿佛出现了一个无形的、巨大的漏斗,漏斗的尽头连接着深不见底的黑暗与腐朽。
一种掠夺生命精华,吞噬道果的恐怖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谷畸亭的全身。
结束了。
左若童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他毕生追求的逆生三重…他视为依仗也视为枷锁的“术”…此刻正被那神秘的尸骸,如同饕餮盛宴般,彻底吸收,吞噬!
谷畸亭站在喧嚣却与他无关的街道中央。
阳光刺眼,人声嘈杂,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闹,驴车的轱辘声…这一切现实的声响,此刻都显得那么遥远,那么虚幻。
他望着三一门的方向,望着那常人无法察觉的,象征着一位绝顶强者生命与毕生道果彻底消散的奇异景象,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怆与敬意,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他连日来用酒精构筑的脆弱堤坝。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依旧沾着血污和尘土的破烂西装。
他伸出手,有些笨拙地,却异常认真地,整理了一下歪斜的领口,抚平了衣襟上最显眼的褶皱。
仿佛要去觐见一位值得他献上最高敬意的存在。
然后,他对着三一门的方向,对着那道“炁流”最终消失的虚空的方向。
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一揖到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街上的喧嚣似乎也离他远去。
当他直起身时,眼中已无泪,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惫和一种使命终结后的空茫。
他嘴唇翕动,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午后微暖的风里。
谷畸亭望着山峦,指间仿佛还残留着白袍冰凉的触感。
左若童啊…像一尊被香火熏了太久的泥胎。
世人只看见他金身不染尘埃,却不知那层釉彩底下,早被执念蛀空了芯子。
他太干净,干净得把三一门几百年的妄念都扛在自己脊梁骨上,扛到骨头发酥都不敢卸下。
自己逼他砸了金身。
用最脏的手,撕开最干净的幻梦。
他走时像片撞向悬崖的云,散得那么透亮…
倒衬得自己这点火的人满手污浊。
呵,圣人殉道,成全的是苍生;他左若童焚尽残躯,烧穿的不过是场百年大梦。
这浊世…容不下这么干净的火。
可偏偏是老子,亲手把最后那点火星子…也给掐灭了。
“左仙人…一路走好…”
高艮默默地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挺直的脊背和空茫的侧脸,又望向那看似平静的山峦。
最终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抬手,用力地按在了谷畸亭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小谷,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