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坳深处,厚重的烟尘切割着光线。
仅存的几盏光源在废墟中投下摇曳的光斑,如同飘忽的鬼火。
洪衍圣背靠着一块被爆炸掀翻的控制台残骸。
他身上那件曾经象征权威的灰白镶银边制服,此刻已沦为浸透黑绿色蛊液与暗红血污的褴褛破布条,紧紧黏在遍布灼伤的躯体上。
这副模样,离死不远了。
在他周围,残存的药仙会成员在随时可能二次坍塌的危险中,正疯狂地撬开被落石掩住的储藏室厚重铁门。
沉重的喘息声,器物碰撞的闷响,碎石不时滚落的簌簌声,交织成一片仓惶的撤离序曲。
被小心抬出的物品包括封装着稀有蛊虫卵,闪烁着诡异磷光的陶罐;成箱标注着复杂化学式和神秘苗文符号的药剂;被死死搂在怀里的一摞摞记录着核心实验数据的硬皮日志本;还有几台表面布满精密刻度与符文,正被小心翼翼拆卸包裹的监测仪器。
“你们都听好了。”洪衍圣用尽全力喊道,“一定要把这些东西带回药仙会总部去。”
他挣扎着,依靠背后冰冷的金属残骸支撑,一点点将佝偻的身体挺直,牵动伤口让身体剧烈一颤,又被强行压下。
“所有核心物料,一件不许遗漏。”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被搬走的物件,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此地已毁,不堪……不堪再承载圣所之基。”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滚动着血腥味,“回去告诉其他长老,旧路已绝。能带走的,全部带走。带不走的……就地毁掉。”最后几个字带着浓烈的血腥味,斩钉截铁。
“所有痕迹,必须彻底抹除。一丝也不要留下。”
众人埋头应和,动作更加急促。
洪衍圣闭上眼睛,意识沉入过往。
……
无影灯的光芒均匀地洒落在冰冷的不锈钢解剖台上。
年轻的洪衍圣穿着一身白大褂,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
他手中的解剖刀精准地划开实验体手臂上一条粗大的神经束。
旁边精密的记录仪屏幕上,淡绿色的生物电波线条随着切割深度规律地跳跃。
一个刻板的西洋腔调在实验室里回荡。
“情感反馈?那不过是特定神经元集群受到刺激后产生的生物电紊乱,是干扰生命体达成最优效率的无用噪音。真正的进化,在于对生物反应机制的绝对解析与控制……”
洪衍圣当时握着刀的手微微一顿,心头凛然——原来科学竟能达到如此境地。
……
画面骤然切换。
那是他学有所成,刚回湘西。
昏暗摇曳的油灯下,弥漫着草药与蛊虫的混合气味。
洪衍圣伏在一张堆满凌乱纸张和简陋仪器的木桌前,笔尖在厚重的实验日志本上疯狂舞动。
“丙七号实验体,注入‘离魂散’剂量 3.14ml,痛苦指数峰值达到预设阈值‘甲上’,持续 27分 43秒。观测目标精魂逸散速度显著提升 15.8%,原始蛊基融合度波动上升 0.7%……”他猛地停下笔,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喃喃自语,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数据明确……结论成立。果然,痛苦就是催化剂,是点燃进化烈焰的至高薪柴,是萃取精魂纯度的唯一熔炉。成了……终于成了。”
这些曾被他引以为傲的基石,此刻却在脑海中,被黑暗管道中谷畸亭那冰冷的话语宣判了彻底的终结。
谷畸亭的话语并非简单的否定。
它像一把精准到极致的手术刀,冷酷无情地剖开了他毕生的信仰。
问题不在于小数点后的数据是否精准,不在于实验对照组的设置有无偏差。
而是方向。
从一开始,他就彻彻底底地迷失了方向。
根源……就在于他自己。
如同强行将污血注入净水,污染了那本该纯净无瑕的“胚芽”。
是他的欲望、他设定的标准、他观测的目光本身,遮蔽了天光,扭曲了路径。
最终……他自己成了那致命的污染源。
“呵呵,全盘皆错……”
洪衍圣攥着暗红碎片的手因极致的用力而剧烈颤抖。
碎片锋利的边缘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他灵魂深处信仰崩塌带来的万分之一痛楚。
“非‘炼’!非‘铸’!非……人力可强为!”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透过破碎的镜片,爆射出一种窥见终极真理般的癫狂光芒。
“是绝对的‘空’!无思无想,无情无欲,后天尘世一切浊染,尽数剥离!回归先天混沌未凿,无知无识的赤子元胎!”
谷畸亭关于“无为”、“自然”、“天成”的话语碎片,此刻被他极度偏执的思维,疯狂地扭曲异化。
在他眼中唯有彻底抹除“我”的存在,回归那绝对澄澈的“空”,才是容纳那至高无上天道的唯一正途!
“思想是穿肠毒药。情感是腐身癌变。记忆是禁锢灵魂的万载寒铁枷锁。无我无相方为孕育大道的……真‘道胚’!”
他极其艰难地,缓缓举起那只紧攥暗红碎片的手。
那姿态,如同托举着一枚从旧世界灰烬中诞生的神圣火种。
对着下面茫然的部下们,发出一阵嘶吼。
“我们要造圣童!但并非‘造’,而是‘寻’。寻炁秉至纯,寻神如白纸未染纤尘的‘道胚’!你们以后得职责,就是找到他,训练他,让他成为我们药仙会唯一的蛊胎,唯一的蛊身圣童!”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耗尽全身力气吼出。
新的教义,新的信仰。
药仙会这台早已扭曲的机器,在洪衍圣偏执到极致的信仰驱动下,开始真正转变了方向。
转移的队伍在崎岖的山道中艰难跋涉。
担架上的洪衍圣,气息已如风中残烛,却死死撑着不肯合眼。
防风马灯摇曳的微光,将他枯槁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岩壁上。
他攥着半截被血浸透的铅笔头,在一本硬皮日志的扉页上,用尽最后的气力,一笔一划,刻下关乎药仙会与那“圣童”未来的终极律条:
先天之炁:纯净至高,凌驾万物。
所选婴儿,其先天之炁须澄澈如天地初开之琉璃,内蕴光华,外显无瑕。
受损修复之“鉴真盘”为唯一圣器。
婴儿置于盘前,感应水晶须自发映照其炁——形态均匀,光晕圆融如一,绝无杂质、斑驳、扭曲。
一丝“瑕疵”,即为劣品,即为污染者。
瑕疵者:异人血脉显性特征(纵有伟力)、先天疾病隐患(微末亦不可)、乃至胎记一处(若其位置形态被吾理论判为“不吉”,象征后天记忆情感之锚点)。
其归宿唯有一途:化蛊虫之肥,自此世间抹消。
空白状态:隔绝尘缘,归于混沌。
首选:父母双亡、尘缘血缘尽断、如凭空降世之孤儿。此乃真“白纸”。
次选:十万大山至深,地图无迹、近乎隔绝、犹存上古部落之貌、极度愚昧闭塞之苗寨婴孩。此等所在,信息如死水凝固,婴孩所见所闻至狭,思维若未垦之荒原。
此外:生辰八字,须由吾或继任高层,依吾所解之术数推算。必合“空亡”格局(寓无依无靠,尘缘俱断)或“纳炁”格局(寓躯壳如空瓶,易纳外物),以契“无为承道”、“空壳待注”之核心理念。
执行者净选使。
遴选心腹死士,以药物与洗脑彻底抹除情感思绪,组“净选使”小队。
着特制灰白亚麻斗篷,隔绝自身气息炁息。
覆冰冷金属面具,仅露双目细缝。
劫掠婴孩时,绝不可露真容,杜绝任何眼神接触。
新圣所:地底深渊,永夜囚笼。
据点须深埋地下,寻更为幽邃隐蔽之天然溶洞,务求千年难见天光。
药仙会残存之力——人、物、财——须不计代价,倾注于此!
凡涉攻击蛊毒、行尸操控之研究资料、实验样本、半成品……皆集而焚之!
焚尽旧途!唯存有生之力!
圣所核心:守空室——活人之冢。
寻核心岩洞,仓促改造为“守空室”。
岩壁以特制灰泥抹平,掺吸音矿粉、绝念符文,抹杀一切纹理痕迹,杜绝联想。
彻底隔绝天光。仅靠穹顶特殊矿石,释放恒定惨白冷光,强度须精确——不刺不昏,永驻压抑黄昏。
死寂为魂。岩壁凿孔,填厚矿棉、强效隔音绝念古符。室内须静至心跳不闻。
空气须“纯净”:经刻符青铜滤网,再以食浊厌氧蛊虫净化。
水源为“无根水”:特定岩缝滴落之冷凝水,经符文石瓮二次滤过。
药物:净魂散——锁魂之枷。
以苗疆古方、西洋神经抑制剂为本,融吾毕生之悟,炼制“净魂散”。
主材:极阴之地稀有蛊虫腺体萃物,抑神经突触发育,麻痹情感中枢。
辅材:霸烈镇静草药。
药性须猛如虎狼!每日以光滑无纹石瓶或皮下注射,强灌婴孩。
目的:生理层面,彻底扼杀情感、欲望、复杂思维之芽,锢其脑于植物般“空”态,仅维生命。
规训(三岁始):刻印——非人之路。
每日固定时分,精确至毫厘。
囚室准时响起单调恒定之低频嗡鸣(壁内音蛊所发),其声如钻,直刺髓海。
同时,惨白恒光以肉眼难察、潜意可感之缓速,极微明灭。
此“环境音”与“光信号”,佐以猛药,如精钢刻刀,于未熟之脑中,刻下唯一烙印:
“存在。等待。汝乃容器。”
剥夺其为人标识:无名无号,唯余冰冷代号。首入此墓之婴孩,即号——“甲子壹号”。
此号,即其存在之全部意义。
感官剥夺与泯灭:器物之形。
除维生之流质蛊浆、机械清洁(由深度洗脑、木偶般无声之“护道仆”执行),绝不可接触色彩、图案、纹理或引好奇之物。
囚室唯余惨白:惨白之壁、惨白之光、惨白之垫——空无一物。
凡哭闹、露情(笑、颦)、生一丝探索之念,立施无声高效之惩。
瞬爆强光,致盲刹那,特制蛊虫入体,造无外伤之剧痛。
或……处死。
此为最直接手段。
惩之唯一目的:驯至彻底机械之“静”、绝对无条件之“顺”,抹杀一切“自我”反应,直至成为真正无知无觉、只待注满的……“器物”!
吾洪衍圣绝笔于此……望后来者……谨遵此律……毫厘不可差,吾道不灭……圣童……必成……
当最后一个字,带着他生命最后的气息刻划完成,洪衍圣枯槁的手指终于失去了所有力量,那半截染满暗红血液的铅笔头,无声地滚落在潮湿冰冷的岩石地面上。
他脸上所有因痛苦、疯狂、偏执而扭曲的沟壑,在这一刻奇异地被某种巨大而虚妄的满足感所抚平,沉淀下来,呈现出一种近乎圣洁的安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到足以吞噬死亡的满足感,与虔诚到极致的,燃烧着灵魂的期待。
这期待如此炽热,如此纯粹,仿佛将他濒死的躯壳都点燃了,散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异样光辉。
只见他缓缓说道。
“完美…空无…等待吧…药仙会的时代…终将…来临…”
在他彻底异化、走向终极疯狂的认知里,这即将由他遗命创造的绝对空无之境,完美契合了他从谷畸亭话语碎片中异化出的“无为”之道。
这是他灵魂深处,对“科学精确”的冰冷迷恋与对“天道玄奥”的炽热渴求,那撕裂般矛盾的最终,也是最扭曲的答案。
他用毁灭自身和无数生命的方式,搭建了一座他想象中的“通天之桥”。
洪衍圣的头颅无力地依靠在粗糙的担架边缘,如同一尊突然被抽走了所有生机的石像,凝固在了这卑微而狂热的朝圣姿态之中。
唯有嘴角,似乎还凝固着一丝心满意足的诡异微笑。
蛊身圣童那漫长而黑暗、浸透血泪与绝望的悲剧史诗,在旧世界崩塌的滚滚尘埃与转移途中的血腥气息里,在缔造者生命凝固的狂热姿态前,无声而沉重地,揭开了它冰冷刺骨的第一页。
祭品已就位,牢笼已铸成,枷锁已备好。
只待那虚无缥缈的“天道”,降临于这绝对的“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