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万物凝滞。
谷畸亭感觉自己被生生摁进了一块由万载玄冰雕琢的琥珀里。
周遭的空气沉重得难以想象,仅仅是试图吸入一丝气息,都如同在推动一座巍峨山岳。
他想动一动手指,念头刚起,指令却在思维中传递得异常滞涩缓慢,仿佛要跨越亿万年才能抵达。
在他几乎完全凝固的视野里,唯有周圣的身影清晰浮现。
只见他两指并拢,维持着术印的姿态,瘦削的身形在这被冻结的时空里,竟显出一种顶天立地的姿态。
道袍前襟上那抹干涸的暗褐血迹,衬得他嘴角蜿蜒而下的那缕新鲜红痕,愈发刺眼。
狂气,傲骨。
这便是谷畸亭对周圣的第一印象。
周圣看着谷畸亭那近乎僵死的意识体,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这招叫乱金柝,”他的声音仿佛穿透了粘稠的时间,直接谷畸亭的耳边响起,“能操控局内万物时间的流速,可暂停,可快进,亦可减速。你被它影响,早已身处另一重时间流了。”
话语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漠然。
“此术之下,时间为枷,权重为锁!”
话音未落,一股淡蓝色的炁猛地从周圣周身爆发开来。
“龟蝇体,开!”
他低喝一声,眼神骤然锐利起来,“老子折寿三盏茶的功夫,开这龟蝇体,任你是哪路的神仙妖魔——”
他抬起双指,猛地向下一压!
被时间枷锁禁锢的谷畸亭身体骤然失去平衡,砰地一声,双膝重重砸落在地。
与此同时,他背后,万千片竹叶的尖端,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向他后背逼近。
每一片叶尖上凝聚的炁,都凝练如实质,散发着冰冷的锋芒。
“你逃脱不了我的手心!”
周圣的声音在龟蝇体催动下,高速震颤。
他也朝着被定住的谷畸亭走了过来。
然而周圣并不知道,就在感知到时空被定住的瞬间,谷畸亭的意识核心已然提前一步,悄然散逸,回归到了那处所在——命枢丝络界。
此刻,刺耳的警报声在这片虚无响起。
【警告:检测到时空级禁锢·乱金柝!】
【宿主时间流速比:1:720(现实 1秒≈禁锢空间 12分钟)】
【存在权重已被锚定!无法挣脱!】
谷畸亭的意识体悬浮于这片规则交织的虚无之中,他能清晰地看到,代表自身存在,贯穿空间的灰白色主丝线,正被一种散发着淡金色光晕的能量枷锁死死缠绕镇压。
那枷锁深深勒入丝线本体,带着一种侵蚀的力量。
“乱金柝……”谷畸亭的意识体缓缓道,“想不到,能亲身领教这一招。”
他自然知晓这术士的绝顶手段。在过往的信息碎片里,后世那个叫王也的小子,也曾倚仗此术。
此术将目标投入异质时间流,施术者欲对其施加影响,必先以龟蝇体燃烧生命,换取自身时间与之同步。
否则,双方如同身处平行时空,触不可及。
周圣此刻,正是为此。
“破局之法……”
谷畸亭的意识高速运转,推演着已知的破解之机。
据他所知,乱金柝并非无解:其一,若被镇者自身命运权重过高,如山岳难移,施术者强行施展必遭反噬,犹如蚍蜉撼树;其二,若有法门能跳脱时间变化之外,则乱金柝无从捕捉;其三,若双方皆通龟蝇体,被镇者同样燃烧生命加速自身时间,则此术效果几近于无。
眼下这困局,哪一种才是生门?
谷畸亭的意识在虚无的空间里疾速推演。
权重反噬?
自身这点分量,远不足以撼动周圣的根基;龟蝇体同步?那无异于饮鸩止渴,况且自己压根就不会这门功夫……
那么,唯一的生路,只剩下那“跳出时间变化之外”的一途。
他的意念骤然凝聚在自身所悟的绝学之上——观海之术。
此术脱胎于大罗洞观,是其衍生技能。
洞悉万物流转的脉络,观测因果纠缠的轨迹,其本质……是否已然触及了那立于时间之外的“观测者”位格?
还不够!
观海终究只是窥探,要真正摆脱这凝固的时空,需要的是那大罗洞观!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行此险招了。
但出于骨子里的谨慎,他还是朝着那片意识虚空的深处,问了一句。
“你我性命同体,系统……告诉我,大罗洞观,能否破开这‘乱金柝’?”
【分析中……】
【分析结果:需在凝固时空内部,以空间维度层面的操作,强行制造“存在权重”的异常波动,干扰乱金柝的锚定锁定。】
【可行性:极高】
【所需代价:燃烧宿主寿元三日。】
“燃烧寿元三日……”
谷畸亭的意识体传来一阵笑声。
“这买卖,倒真是他娘的‘公平’,开始吧……”
谷畸亭再无半分犹豫。
【确认执行,燃烧寿元三日!】
【寿限破损率:0.7%,向上提升千分之一点……】
轰!
一股强制性的炁瞬间淹没了谷畸亭的意识。
代表他存在的那条灰白丝线猛地亮起,并开始不间断地闪烁。
下一秒,意识回归现实。
凝固的时空牢笼内,谷畸亭的身躯如同被树脂包裹的昆虫,依旧被死死钉在原地。
然而,就在他心脏的位置,一点光亮无声无息地诞生了。
那并非法术的光辉,亦非炁的凝聚,而是空间本身被强行扭曲折叠后,又被拉伸至极限后产生的——奇点!
谷畸亭以自身意志,将观海之术再次推升,触及了大罗洞观的层面。
他开始真正尝试掌控空间的维度。
他并非愚蠢地去对抗那无法违逆的时间流速差,而是在自身被“乱金柝”死死锚定的那个“存在点”上,进行了一次无限精密的操作。
凝固的时空中,景象变得诡异绝伦。
以心脏处那点光亮为原点,谷畸亭的胸腔部位,空间如同投入巨石的湖面,猛地扩散开一圈圈剧烈扭曲的涟漪。
他的身体轮廓在这高频震荡的空间涟漪中瞬间模糊失真,疯狂闪烁。
上一毫秒,他的胸腔仿佛被压缩成一个无限小的点;下一毫秒,又被拉伸成一片朦胧的光影。
他的物理形态被强行扭曲,进入了一种非连续的混乱状态。
如同信号极差的老旧电视屏幕,画面疯狂跳动,再也无法形成稳定连续的影像。
“乱金柝”的锚定之力,根基在于锁定一个稳定且具有明确“权重”的存在形态。
此刻,谷畸亭通过这种极致的空间折叠与拉伸,强行让自己的物理形态陷入混乱与不连续。
他让自己变得……不可测。
那淡金色的时空枷锁,渐渐失去了着力点,如同试图抓住一把流沙,无论如何紧握,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从指缝中溜走。
啵!
一声如同琉璃碎裂的声响,在凝固的时空中突兀地炸开。
那是时空锚链崩断的声音。
风重新灌入院落,卷起尘土。
时间,恢复了奔流。
几乎在时空恢复流动的同一刹那。
成千上万片被周圣炁机牵引,蓄势待发的碧绿竹叶,一下子失去了锁定的目标。
噗噗噗!
密集如雨的穿透声响起。
这些蕴含锋锐之气的竹叶,只能循着上一刻被锁定的轨迹,狠狠扎入谷畸亭原本背心所在的位置。
直接扎在了地面上。
石屑纷飞,留下无数细密的深孔。
谷畸亭那模糊失真的身体,如同被压缩到极限的弹簧猛地弹开,硬生生从那种诡异的时间洪流里中挣脱了出来。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根本无法站稳,踉跄着向前蹭出半步。
噗通一声单膝重重砸在地上。
“哇!”
一大口暗红色鲜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泼洒在身前的地面上。
“唔!”
同样在谷畸亭挣脱禁锢,喷血跪地的同一瞬间。
周圣闷哼一声,瘦削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连退两大步,维持的术法强行被破。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作为施术者,遭到了反噬之力。
连忙运炁,将那股想要吐出来的血腥味给压下去。
周圣抬手狠狠抹去嘴角鲜血,根本无暇顾及那些落空的竹叶。
他所有的震撼与注意力,如同被磁石般牢牢吸住,死死盯在刚刚从高频空间震荡中挣脱的谷畸亭身上。
那是什么?!
绝非遁术!
也非幻身一类的障眼法!
更不是任何他所知的法术!
那是一种……一种直接撕扯空间本身,强行扭曲自身存在形态以蒙骗天地法则的……亵渎之举?!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对方身上瞬间爆发出的一丝枯竭感。
仿佛生命本源被粗暴撕裂抽走。
谷畸亭的头发上,赫然多了一丝刺目的白发。
这感觉……太熟悉了。
这分明是动用了某种禁忌之术,燃烧自身寿元才会出现的征兆。
而且,那代价的惨烈程度,竟让他产生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与他自身因施展龟蝇体而承受的反噬,如出一辙。
不!
绝对更多!
周圣感到头皮阵阵发麻,一股源自术士本能的直觉在疯狂预警。
对方付出的,绝对是更沉重的代价。
这是对那冥冥中“等价交换”法则的深刻印证,一种近乎本能的判断。
刹那间,一种见猎心喜的狂热感,竟压过了震惊。
他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象过,有人能以如此惨烈直接的方式,付出同等级别,甚至更为沉重的生命代价,强行破掉他的乱金柝!
此刻的情况,简直就是。
玄冰镇魄锁光阴,万叶凝锋势欲侵。
谁料神通通幽径,竟焚寿元裂天心!
白发同添焚膏烬,血痕各染印痕深。
“好…好…好!”
周圣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这三个好字,倒像发自肺腑的。
随后他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叹,“以空间之诡谲,破时间之枷锁…匪夷所思!闻所未闻!兄弟,你这代价也够狠!够绝!”
身为术士的他,看着谷畸亭的脸,眼中爆射出近乎贪婪的灼热光芒。
这世间居然还有他这武当猴子,没看见过的术法,如何不兴奋。
下一刻,他猛地仰头,瘦削的身体因狂喜而剧烈颤抖。
“哈哈哈!妙!妙绝!”周圣的笑声畅快淋漓,如同发现了绝世璞玉,“燃命破我乱金柝!这一柝,挨得值!开眼了,开眼了!”
笑声渐歇,他低下头,目光仿佛要将谷畸亭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他没急着说话,反而先抹了下嘴,那撇小胡子随着动作翘了翘,眼神里带着点戏谑,上下打量着跪地喘息的谷畸亭。
“啧啧啧…瞧瞧这德行,”周圣咂着嘴,“吐着血跟老子玩命,就为了替无根生送信?那混蛋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还是说,你这跑腿儿的差事,也忒卖命了点吧,嗯?”
他刻意在“跑腿儿的”和“卖命”上加重了语气,直接点破了谷畸亭此行的目的。
谷畸亭先是一愣,随即释然。
周圣这家伙,当然会知道自己的来意。
这牛鼻子……他娘的会算啊!
谷畸亭咳嗽了两声,挣扎着站起身,对周圣拱手道:“全性谷畸亭,见过周哥。”
周圣捻着那撇小胡子,看着谷畸亭这狼狈模样,嗤笑一声:“谷畸亭?嘿,早算到全性会来人,没成想是你这号人物。听闻你和高艮那帮人,长期跟在无根生身边。”
他又摸了摸鼻子,语气带着明显的不爽。
“无根生那王八蛋,自己缩着逍遥快活去了,送个信而已。我也没真想取你性命,至于把自己烧成这副‘病痨鬼’模样?”
谷畸亭又咳了两声,胸腔里火辣辣地疼,却扯出个混不吝的笑。
“咳咳…周哥,您这话可诛心。那家伙的信,咱一直不敢怠慢,这一路……可没少摊上事儿。”
他指了指自己心口,意有所指,“我这送信的,差点把命都折在路上。”
周圣眼神骤然一变,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老子昨夜观星,荧惑乱位,紫微飘摇!推演到最后只剩一片迷雾……偏偏在这迷雾里,看见个天大的变数硬生生撞进了我的命数里,搅得周天星斗都不得安生。命数显示今儿有贵人上门,这不,你谷畸亭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