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尘斋外,松风轻吟。
风停后,短暂的死寂被重新流动的空气打破,松针摇曳的沙沙声,如同迟来的叹息,填补了方才凝固时空留下的空白。
谷畸亭单膝跪地,一手撑着冰冷的山石,另一只手死死按在火炭般灼痛的胸口。
周圣就站在他面前几步开外,捻着自己嘴唇上那撮标志性的小胡子,眼神玩味地打量着谷畸亭这副狼狈模样。
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方才激斗的肃杀之气早已烟消云散,周身弥漫的是一种近乎轻松的氛围。
“‘命数’这东西,有时候真他娘的准,”周圣开口了,“今儿算着有‘贵人’上门,这不,你谷老弟就踩着点儿来了……”
这句“贵人”,在谷畸亭听来,硌耳朵得很。
调侃?试探?
管他娘的!
既然别人递了梯子,那就得顺着往上爬!
“咳咳…咳…”谷畸亭扯动嘴角,硬是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周圣拱了拱手。
“周哥,您…您可别寒碜我了!‘贵人’?您瞅瞅我这副尊容,跟刚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似的!‘贵’个屁!至于‘变数’嘛…”
他刻意顿了顿,喘了口气,眼神里闪过一丝混不吝的光。
“嘿嘿,这一路下来,我搅和的‘数’确实不少。没点‘变’的本事,骨头渣子都让人扬喽,哪还能喘着气儿爬到您这武当山?”
为了把戏做足,博取那点可能的同情分,谷畸亭心一横。
那只没撑地的手猛地抬起,带着股狠劲儿,狠狠拍向自己剧痛未消的胸口!
咚!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席卷而来,他整个人瞬间佝偻下去,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
喉头那股压了许久的腥甜再也憋不住,哇地一声,一大口暗红的淤血喷在地上,溅起点点尘土。
嘴角还挂着黏稠的血丝。
“您…您瞅瞅!”谷畸亭抬起胳膊,用袖子胡乱抹了把嘴。
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怨气和劫后余生的后怕,学着周圣方才的腔调骂道。
“这他娘的是享清福的贵人样儿吗?无根生那个王八犊子!”
“他自己猫起来逍遥快活,赛过活神仙!送信这活儿?呸!九死一生!真真儿是我自个儿拿命填出来的道儿!差点…差点就把小命交代在路上了!”
他卖力地诉说着艰辛,眼神死死盯着周圣,试图从那张高深莫测的脸上撬开一丝缝隙。
趁着咳嗽稍歇,他动作极其自然地伸手探入怀中。
内伤让这动作有些滞涩迟缓,但这刻意为之的日常感反而更显真实。
仿佛只是掏个烟卷,而非交付攸关生死的物件。
摸索了两下,他终于掏出了那封信。
一个毫不起眼的黄麻纸信封,边角磨损得起毛卷边,沾满了大片大片黑红交错的污渍。
那是干涸的血迹和汗渍混杂的痕迹。
信封本身也皱巴巴,显然在怀里揣了太久,经历了无数颠簸。
谷畸亭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脸上那点刻意装出的痛苦和怨气瞬间褪去,眼神变得异常专注和沉静。
他双手捧着这封污损不堪的信,平平托起,郑重其事地递向周圣。
双眼直视周圣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周哥。”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差点要我命的‘信’,就在这儿了。那家伙千叮咛,万嘱咐,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
周圣捻着胡子的手指,悬停在了半空。
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在谷畸亭那张认真的脸上,和那封黄麻纸信封之间,来回扫视了几下。
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波纹般漾开。
化作一声带着浓浓讥诮的嗤笑。
“嘿…既然是‘贵人’送来的信,那贫道可得好好瞧瞧。”
他摇着头,语气里充满了果然如此的了然,还夹杂着一丝被精妙算计后的不爽。
“无根生这个王八蛋…又在搅动哪片浑水,打什么鬼主意?”
他并未动用丝毫炁息,动作显得极为随意,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只是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如同拈起一片飘落的松针,轻巧至极地从谷畸亭微微颤抖的掌心,将那封血迹斑斑的信夹了过去。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术士特有的那份精准和距离感。
他就那么随意地倚在静尘斋斑驳老旧的门框边,丝毫没有请人进屋的意思。
在谷畸亭一瞬不瞬的注视下,周圣慢条斯理地用指甲尖,轻轻挑开那被血污浸透的封口。
封口粘得极牢,撕开时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嗤啦声。
他从里面抽出了一张同样普通、甚至有些粗糙的信笺纸。
信纸展开。
上面是几行毛笔字。
字迹谈不上多好,甚至有些潦草,但笔锋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自在。
仿佛书写者落笔时心无挂碍,信手拈来。
唯有署名的“生”字的最后一笔,凌厉如刀锋般向上猛地挑起,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周圣的目光快速扫过信纸。
他脸上从头到尾都没起一丝波澜。
没有惊讶,没有疑惑,连一丝涟漪都欠奉。
仿佛那信上写的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而是日常问候之类的琐碎。
看完,他手指利落地一折,将信纸叠好,随手塞进宽大的灰色道袍袖口深处。
然而,当他再次抬眼看向谷畸亭时,那双眼睛骤然射出一道冷电般的精光。
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思。
似嘲弄,似感叹,又带着点儿…发现稀罕玩意儿的兴奋。
“我以为是多大点儿事呢,敢情就是参加他的聚会啊,去,我肯定去,不过比起现在,我更感兴趣的是...”
“‘贵人’?‘变数’?呵!”周圣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他并未靠近,只是隔空抬起右手,隔着数步距离,精准无比地虚点向谷畸亭心口膻中穴的位置。
嗡。
谷畸亭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人用手给攥住似的。
“谷畸亭…”周圣缓缓说道。
“你这一路哪是送信呀…”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确实没说错,你这一路确实是差点儿死了,你可知你全身上下都是‘业火’。”
业火?
啥意思?
众所周知,业火,即因果报应之火。
周圣是在暗示自己作恶多端,注定要遭报应?
还是另有所指?
这老狐狸到底看出了什么?!
“让我再看清楚一些。”
周圣说着,伸出右手对准了谷畸亭。
谷畸亭感到心脏越来越不舒服,他想要反抗,可见周圣并没有任何杀气。
只得求饶道。
“周哥..收了你的神通吧,我这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周圣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他没有去管谷畸亭的话。
而是想要探究刚才谷畸亭使用破了乱金柝的法术。
“好狠的手段,好重的‘业债’!”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皮囊,直刺他体内那被燃烧掉的三日寿元的痕迹。
周圣那点向谷畸亭膻中的手指并未收回,指尖仿佛凝着无形的寒意,让谷畸亭心脏的紧缩感愈发强烈。
他嘴角那丝玩味的弧度渐渐敛去。
“哼,”
“原来如此...方才破我乱金柝的,竟是这等‘刻骨’的法子。”
他缓缓收回手,淡淡道。
“手段够狠,够绝!以自身寿元为薪柴,燃起破法之火...倒是前所未见的路数。”
周圣的语气里,先前那点发现稀罕物的兴奋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近乎刻薄的审视。
“业债如山,业火缠身...枯槁三日,换得一瞬之机?”
他摇了摇头,仿佛在惋惜一件注定毁灭的器物,“这般损己根基、自绝长生的邪门歪道,纵有通天之能,能窥得几分天机...”
周圣袍袖一拂,仿佛要掸去什么不洁之物,声音斩钉截铁:
“学来何用?徒污了我的手!”
谷畸亭摸了摸胸口,想道。
原来这老狐狸刚才那副要把老子心肝脾肺肾都看穿的架势,是想查探大罗洞观的底细啊!
也对,对于一个痴迷术法,醉心奇门的天才,见到自己这个“全性妖人”竟能从他引以为傲的乱金柝里挣脱,哪怕只是瞬息,也足以让他心痒难耐。
不怪,一点儿也不怪。
就算他查,也肯定查不到……系统的存在。
谷畸亭笑了笑,继续说道。
“嘿…让您见笑了。旁门左道,保命的下作手段罢了,入不了周哥您的法眼。”
周圣没有搭话,他忽然侧耳,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眉头一皱,随即转过身。
就看到清尘小道童蜷缩在那里,呼吸均匀,睡得正沉。
“碍手碍脚的小迷糊虫!”
他低骂一声,一直捻着胡子的右手陡然动了。
依旧是那两根手指,在虚空中极其优雅迅疾地一拈,仿佛拈住了一缕清风,随即手腕轻轻一抖,朝着清尘的方向凌空一弹!
“啪——!!!”
一声响亮耳光声传来。
打在清尘的左脸颊上。
力道控制得极好,只是打醒,绝对不会打伤。
“嗷呜~”
清尘惨嚎一声,被剧痛惊醒。
他捂着自己瞬间高高肿起,浮现出鲜红五指印的左脸。
泪珠子不受控制地滚了出来,茫然四顾,完全不知道这飞来横祸是咋回事。
周圣的声音劈头盖脸砸向清尘。
“山风清露都浇不醒你这颗榆木疙瘩?!道心蒙尘至此,留你在静尘斋前听风观云也是糟蹋祖师爷的清净!滚回丹房去!给老子添柴烧火!三日之内,若让老子看见你踏出丹房门槛半步…”
“扒了你这身道袍,直接给老子滚下山啃泥巴去!听见没有?!滚!”
最后一个滚字,震得清尘耳膜嗡嗡作响。
他哪里还敢有半分迟疑和委屈。
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挣扎起来,涕泪横流,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连头都不敢回,朝着小道的方向跑了。
道袍下摆被自己慌乱中踩了好几脚,险些摔倒。
谷畸亭冷眼看着这一幕,心中了然。
周圣这老狐狸,下手是真黑,借口也是真冠冕堂皇。
什么道心蒙尘,不过是嫌这懵懂小道童碍事,怕他瞧见自己这个“全性妖人”与他在此密会罢了。
不过周圣这人,谷畸亭脑中掠过关于此人的信息碎片。
在未来,他悟得那惊世骇俗的风后奇门后,竟在第一时间返回了武当,将这门逆天秘技郑重留给了师门,盼着能壮大宗门传承。
这份对师门的情义,与其他几位得了八奇技就销声匿迹或惹出泼天大祸的家伙相比,确实显得独一份,透着一股子古怪的责任感。
可后来呢?
面对未来那个术字门的大佬陈金魁时,这老东西干了啥?
竟要求对方当众辱骂师门长辈是狗!
美其名曰考验心性?呸!
这他娘的哪是考验,分明是将道德人伦的底线视作可以随意交易践踏的筹码。
对谷畸亭而言,周圣确实是个能成为兄弟之人——够疯,够强,够讲义气。
但也绝对不是什么狗屁好人!
他是一个顶着圣人名号,却深陷凡人七情六欲泥潭的怪胎;一个既追求天道至理,又被名利执念死死捆住手脚的囚徒;一个心怀师门香火,却又畏惧承担责任,将烫手山芋丢给后辈的懦夫!
这嘴,也是毒得很。
怪不得,武当山上上下下,瞧见他多半都绕着走,没几个真心喜欢他的。
说起来,他这阴晴不定,随心所欲的操性,倒真他娘的像极了一些全性中人。
难怪能和无根生谈得来。
打发走了碍眼的弟子,周圣的脸上重新挂起那抹看似随意的笑容。
刚才的玩味探究,尽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兴趣!
那目光牢牢锁在谷畸亭身上。
仿佛谷畸亭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行走的、由“业火”和“变数”构成的玄妙谜题,一个活生生的样本。
他不再倚靠门框,站直了身体,伸手随意地推开身后静尘斋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院门。
门内光线幽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被焚烧后的奇特味道。
周圣侧身让开通道,对着谷畸亭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下清净了。谷老弟,外边风大,进来坐。”
“咱哥俩好好说道说道…你这身拿‘寿元’当柴烧出来的‘业火’,还有搅得周天星斗都他妈不得安生的‘变数命’…”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谷畸亭嘴角未干的血迹和按着的胸口,一字一句道。
“到底是怎么个…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