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尘斋的木门缓缓合拢,将崖顶呼啸的寒风彻底隔绝在外。
一丝清冽的气息悄然在屋内弥漫开来。
那是陈年松墨独有的沉静味道,异常好闻。
说来也怪,这味道甫一入鼻,谷畸亭胸口那股横冲直撞的炁,竟如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按了下去,躁动平息了几分。
屋子不大,青石铺地,一张刻满细密繁复九宫八卦轨迹的石桌占据了中心。
桌旁仅有两个冰冷的石鼓墩子。
墙角随意堆着几卷泛黄的道经,一张旧蒲团静默地待在阴影里。简单得近乎苛刻,倒也配得上“清修之地”的名头。
周圣没坐石墩,径直走到墙角,拎起一个粗陶壶。
壶口只冒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白气,水显然只是温的。
他踱回桌边,哗啦啦倒了两碗清水,将其中一碗推到谷畸亭面前。
碗底磕在冰冷的石面上,发出一声短促的脆响。
“压压火气。”他声音随意,带着点硬邦邦的关心。
可那双眼睛,却牢牢锁在谷畸亭身上,探究的意味浓得化不开。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这身子骨……也不知还能不能沾酒了。”
谷畸亭没客气,端起温水仰头灌下大半碗。温润的水流顺着喉咙滑下,仿佛浸透了脏腑深处那团灼人的火苗,带来片刻舒缓。
这“火气”,竟真的松动些许。
周圣的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坚硬的桌沿。
笃、笃、笃……
单调的敲击声在寂静的石室里回荡。
半晌,他停手,指尖悬停在桌面刻痕的某个节点上,猛地用力一点。
“嘴皮子磨烂了也说不清。”他抬眼,目光骤然锐利如针,直刺谷畸亭眼底,“你身上这‘业火’,这搅乱天机的‘变数命’,光靠嘴,是掰扯不明白的。”
他嘴角扯开一点,带着点自嘲的意味:“敢不敢……让我这双眼,借‘内景’瞧瞧你那口‘锅’……”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到底烧得有多旺?压得你有多沉?”
虽是询问,那眼神却分明笃定谷畸亭别无选择。
谷畸亭没有立刻回答。他垂下眼皮,视线落在粗陶碗里剩下的半碗清水中。水面微晃,倒映着他自己模糊而扭曲的影子,像个被困在方寸之地的可怜人。
几息过后。
他缓缓吸了口气,再抬眼时,眸底已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周哥想看,”他声音低沉,“但看无妨,小弟……舍命陪君子便是。”
“好!”周圣眼中精光爆闪,再无半句废话。
袍袖一拂,他盘膝直接坐于冰冷的青石地面,背脊瞬间挺直如崖顶孤松。双手在胸前闪电般结出数个复杂印诀。
一道沉浑而带着莫名引力的炁流,自他身上骤然腾起,无声无息,却又沛然莫御地朝着谷畸亭当头压落!
谷畸亭心神一凛,立刻收敛所有杂念,强迫意识沉入一片空寂虚无。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源自地底的震颤自石桌底部扩散开来。
周遭的景象——青石、石桌、道经、蒲团……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古旧画卷,色彩迅速褪去、溶解、消散。
意识急速下沉,穿过一片混沌迷离的光影乱流。
再睁眼时,已非静尘斋。
谷畸亭的脚下是悬浮于无尽虚空的巨大白玉平台,铭刻着光芒流转的先天八卦图纹——乾、坤、震、巽、坎、离、艮、兑。这八个字符明灭不定,吞吐着宏大的秩序之力。头顶,是缓缓旋转的璀璨星河,星云无声吞吐着光暗。
此地,便是周圣的奇门四盘——天盘(九星)、地盘(八卦)、人盘(八门)、神盘(八神)。
谷畸亭看了看,心里一动:看上去与风后奇门有些形似,可惜的是,格局固定,不可随意拨转。
突然,在一道力量的牵引下,谷畸亭的意识核心往下一沉,最终凝聚在八卦图纹的中央——中宫。
一团黯淡、形态极不稳定的光球悬浮在那里,缓缓向他飘来。
“那便是你命魂的显化……”周圣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谷畸亭左顾右看,不见人影,心下暗忖:这家伙,心思还真是重……
他不再寻找,径直走向那光球,低语道:“命魂么?”
命魂,即肉体(命)与灵魂(魂)的共生体,既体现二者相互依存的生命本质,亦与个人命运轨迹紧密相连。
嘿,有意思。谷畸亭将手放在了光球上。
整个内景空间骤然变得沉重压抑,弥漫开令人心悸的不安气息。
轰!
三道狰狞的枷锁凭空冒出,死死缠绕住光球!
第一重枷锁,暗红如血,粗如儿臂。仿佛由无数痛苦怨毒的面孔熔铸而成。
狂寂和尚不甘诅咒的眼眸、未来陈朵雏形的麻木虚影、药仙会溶洞深处无声的绝望哭嚎……这些怨念碎片在链身上蠕动挣扎。
锁链如同活物般勒入光球,喷吐出浓稠如墨,带着灵魂腐臭的黑气,疯狂侵蚀着那微弱的光芒。
“这就是你的业……好浓!”周圣的声音带着惊异传来。
第二重枷锁,灰白沉重,如铅灰色的巨蟒,缠绕在光球最核心处,几乎将其勒至变形。锁链表面浮动着令人窒息的幻象:左若童在孤峰化作白光消散的瞬间;象征三一道统的山峦无声崩裂塌陷……
一股沉重到足以碾碎灵魂的“破道者”罪责感,如同实质的铅水,源源不断地注入光球,将那点微光压得摇曳欲熄。
“我的天!三一那事儿,你也有份?!不是无根生和那个叫恶童的闯山造成的吗?怎么会……”周圣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
谷畸亭摸了摸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尴尬:“误会……误会……那日我可没闯山啊!”
“哼!”周圣的回应只有一声冷哼。
紧接着是第三重枷锁——竟是一张赤墨驳杂的细密丝网!
粘稠如无数毒蛇吐信。
暗金与浓墨交织的巨网,死死包裹住光球全身。
赤金丝线如跳动的血管,流淌着高艮决裂时炽烈的愤怒金光,混杂着全性驳杂混乱的炁息;浓墨丝线则如跗骨之蛆,代表着三一门人刻骨仇恨的凝视,以及异人界追杀阴影……
整张网无时无刻不在收紧冲突,赤金与浓墨相互撕扯吞噬,每一次跳动都让光球发出不堪重负的震颤。
“怎么……会这样?”
谷畸亭看着这些似曾相识又指向未来的画面,心神剧震。
此刻,光球本身更是惨不忍睹,由无数碎片勉强粘连而成。
碎片裂缝间涌动着混沌的灰色能量,那令人不安的气息正是从这里逸散而出——那是他强行扭曲现实、篡改因果留下的深刻痕迹!
就在这时,周圣的意识体在边缘凝聚成一个模糊的星光人形,凝重地凝视着八卦中央那被三重枷锁缠绕的命魂光球。
“好一口烫手山芋,好一座孽债火山。”星光人形低语。
周圣的手缓缓抬起,指尖凌空点划。
一道道璀璨精密如尺规的光痕轨迹随之浮现,环绕着中央光球,小心翼翼地探向暗红业链上的怨念源头,缠绕灰白锁链的反噬结构,以及勾勒赤墨丝网的冲突节点……
同时,一缕纤细如实质的星光探针,刺向光球碎片间那道流淌着最浓郁灰色混沌能量的深邃裂缝边缘。
轰!
整个内景空间爆发出一阵恐怖尖啸。
三重枷锁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凶兽,瞬间同时爆发。
暗红锁链喷涌滔天血焰!无数扭曲的怨毒面孔尖啸着扑出,带着焚魂蚀骨的恨意扑向周圣的意识体。
“周哥小心!”谷畸亭大叫。
周圣不为所动,那些恨意直接穿过他的星光躯体,未能伤他分毫。
灰白锁链剧烈震荡,蕴含破灭道韵的波纹横扫四方。
脚下四盘的光泽瞬间黯淡如尘,精密的八卦图纹寸寸龟裂。
而那赤墨丝网则迸射出万道混乱驳杂的炁箭!如同暴雨般覆盖了整个空间。
与此同时,被窥探到核心边缘的命魂光球,骤然爆发出刺目的混沌光芒。
一股混乱,饱含业力罪责的怨念,化作席卷一切的冲击波,狠狠反噬向周圣那缕探入的意识。
周圣构建的八卦四盘剧烈摇晃,扭曲变形,发出不堪重负的崩碎哀鸣!头顶的星河倒悬瞬间破碎。
整个内景空间仿佛都在向内塌陷。
“看来……有什么东西在阻止我继续查看……”
周圣心中涌起一股倔强,不顾一切地加大了力量。
静尘斋内,现实之中。
盘膝对坐的两人身体猛地剧震!
噗——!
周圣猛地前倾,一大口殷红的鲜血狂喷而出,狠狠溅在石桌那八卦图案上!
噗通!
谷畸亭如同被无形重锤击中,整个人从石墩上向后翻倒,重重摔在地上。他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暗红的血丝从七窍蜿蜒爬出,形容可怖。
内景的崩坏,现实的残酷反噬,在此刻同步上演。
呃啊——!
周圣目眦欲裂,发出一声痛吼!他强提体内残存的炁,染血的手指抠进石桌八卦图的沟壑里,凝聚开山裂石般的决绝之意,狠狠拍在图案中央!
“天地反覆!散——!!!”
雷霆敕令般的厉喝迸发而出!
咔嚓!
仿佛灵魂深处有无形的琉璃轰然爆碎!强行中断内景链接带来的恐怖反噬倒卷冲刷,撕裂着他的神魂。八卦四盘的幻象彻底溃灭,消散于无形。
意识被粗暴地弹回躯壳。
静尘斋陷入了死寂。唯有两人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周圣背靠着冰冷的院墙,身体滑落一截才勉强撑住。他颤抖着用手背抹去嘴角不断溢出的温热血液,望向几尺外仍在抽搐的谷畸亭,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惊恐、深沉的疲惫、一丝茫然,最终沉淀为一种感同身受的悲悯。
他张了张嘴,咳出一口血沫,用力咽下,一字一句,声音嘶哑却清晰:
“看…看清楚了吗?谷…畸亭…”
“此非天灾…”
“乃是人祸!是…人劫!我虽未能看清那第三道枷锁的全貌,但必源于你自身抉择的因果!”
“业力滔天,宿命反噬,外力…扭曲太甚!”
“强行窥探…那…所谓的一线生机…”他目光落在谷畸亭身上,带着无尽的疲惫,“…便是…引动劫火…焚身自毁!”
周圣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这箴言刻入金石,砸进谷畸亭那不可测的命运轨迹:
“前路…混沌…凶险…吉凶…难料!”
“切记…我言——”
“命非天定,劫由心生;身陷囹圄,莫失本真。”
谷畸亭仰躺在地,周圣嘶哑的箴言,狠狠刺入他的心窝。
命非天定,劫由心生;身陷囹圄,莫失本真...
果然,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这不是被上天无端降下的灾厄。
是“因”结出的“果”。
是昔日每一个选择,每一次对“道”的僭越,每一次对“命”的拨弄,累积成的劫。
周圣最后那句“身陷囹圄,莫失本真”,瞬间点亮了他晦暗的心境。
“本真”……是那颗最初求索“真相”的心?还是……更深处,那个未被染污的“真我”?
他强求“一线生机”,妄图以人力拨转阴阳,岂不是逆了这生生不息的自然之道?强行窥探天机,妄图以自我意识凌驾于“道”之上,焉能不引来反噬?
周圣的“内景”并非预言,而是一面镜子,将他强行背负、扭曲自身所结成的“人劫”之相,赤裸裸地映照出来!
谷畸亭深深吸了一口气,灵台勉强挣得一丝清明。
他不再试图压制那翻腾的业火与剧痛,而是以心念去观照它,如同观照一道狂暴却终将归寂的浊流。
他挣扎着,用染血的手臂撑起沉重的身体。
眼神却异常平静,带着一丝了悟后的释然。
目光投向倚墙喘息的周圣。
没有多余的言语。
谷畸亭沾着血迹的手指,在冰冷的地面上,用力写下一个字:
路..
这条路,自己必须走下去!
只因这是自己的选择。
他望向周圣,恭敬道:
“周哥……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