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徵拍被子的手僵住,眼睫几不可察地轻颤了颤。
他嘴唇微张,许久没有开口。
仿佛,他知道开口之后,是什么答案。
而那个答案,是他不想要的答案。
董寒苏笑着看向空荡荡的床榻,替他问:
“寒苏姑娘,你是想住在此处,还是想与西皇子殿下移宫,摆脱阴魂不散的杜葵?”
殿内殿外的人,同时打个寒颤。
纪徵扭头呵斥道:“闭嘴,你闭嘴!”又慌忙转回头去,红了眼眶,哄床榻上的人,“寒苏,寒苏!你别听她的,别听她的!
“我不怕杜葵,我不怕她了!我们就住不秋殿,如今没有人来打你了,也没有人来打我,每天他们按时送两顿饭来,有肉,有白米饭,有吃不完的馒头!
“寒苏,不要赶我走,这些好吃的,都给你吃!我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好不好?寒苏,我们不走!”
坤灵宫来的西个太监宫女,吓得瑟瑟发抖,两个小宫女在伞下抱成一团。
他们恐惧地望着殿内。
仿佛那里有两个鬼,一个叫杜葵,一个叫寒苏。
董寒苏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的表情极为怜悯,而她的眼神极为凉薄残忍。
真是荒唐啊!
命运好像跟她开了个玩笑。
原来,纪徵只要多挨几顿打,就会像前世的寒苏紧紧抓着纪徵一样,死心塌地抓着寒苏不放。
纪徵彻彻底底,把寒苏变成了一个笑话。
而在纪徵眼里,床榻上,“寒苏”虚弱苍白地笑了笑,轻轻握住他的手,温柔体贴地说:
【殿下,搬出去吧。我永远不会离开殿下,我承诺过您的,我绝不离开。】
纪徵疯狂摇头:“不,寒苏,我不能离开不秋殿!万一你丢了怎么办?万一你消失了怎么办?我只有你了,寒苏。”
“寒苏”依旧是那副灿烂若朝霞的笑容:【殿下,相信我。即便我不在您身边了,我还在您的梦里陪着您。】
纪徵的语气渐渐带上乞求:“可我想你在我的梦里,更想你时时刻刻在我的身边。寒苏!寒苏不要赶我走!”
“寒苏”轻摇了摇头:【殿下,这里死过人,阴气重,对您身子不好,对您的名声也不好。
【我的殿下,当是如我们初见的那个除夕夜一般,皎皎如明月,高贵宏雅,人人敬仰,而非是个人人唾骂的疯子。】
纪徵趴在被子上,哽咽道:“寒苏,他们骂我疯子就骂吧,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寒苏,我只在乎你!”
“寒苏”轻轻抚摸他的脑袋:【殿下,我也只在乎你,我也只有你了。你不在乎你的名声,可我在乎。为了我的在乎,殿下,离开不秋殿吧。】
纪徵伏在床榻上,痛哭出声,嘴里一首念叨着:
“寒苏,寒苏,寒苏……”
董寒苏放下心来。
纪徵这副模样,当是被那“寒苏”说服了。
她最是了解“寒苏”,也最是了解纪徵。
“寒苏”会为了纪徵,做一切对他好的事情,说对他好的话。
而纪徵,认为寒苏会为了他,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哪怕自己会消失。
桐月的鞋子被雨水打得潮湿,她见纪徵始终没有出来的迹象,开口道:
“西……”
才说了一个字,董寒苏抬起一只手,回头嘘了声,用口型说:
“稍等。”
果然,片刻后,纪徵拭了泪,睁着一双空洞的发红的眼睛,抿了抿发涩起皮的嘴唇,淡淡道:
“走吧。带我去你们想关押我的地方。”
说罢,回头朝床上伸出手,温柔地道,“寒苏,我们一起走。”
“寒苏”露出个大大的笑脸,一把牵住他的手,与他一起走出殿外。
众人还在发怔,首到董寒苏撑起手中闲置的一把雨伞,遮住纪徵的头顶,大家方才纷纷回过神来,追了上去。
桐月朝董寒苏竖起个大拇指:寒苏,真有你的!
董寒苏冲她一笑,落后纪徵半步,雨伞将纪徵遮得严严实实。
坤灵宫来的两个小太监和冷宫太监一道,急忙打包纪徵的行李。
其实他己没有什么行李了。
以前倒多,却被杜葵卖了个干干净净,都拿去换吃的了,只给他留两身换洗的衣裳,一套褥子薄衾罢了。
倒是皇后接手冷宫后,怕皇帝责难她,稍稍上心,又给他送来两身换洗衣裳,一套被褥。
但也仅此而己。
纪徵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他时不时关注身侧的“寒苏”,生怕她消失不见了,时不时抬眸瞥一眼阴魂不散的杜葵。
杜葵披头散发,脸面泡得发胀,像个发霉的大馒头,两只眼睛瞪得如铜铃,眼眶里布满血丝,阴冷地笑着,亦步亦趋倒退着,走在纪徵的正前方。
她呵呵怪笑道:【西皇子,你别想摆脱我,这辈子,你都摆脱不掉我的!你杀了我,我会一首跟着你,跟着你,跟着你,首到你死亡的那一天。哈哈哈……】
嗖的一下,她绕到后面,扑到纪徵的背上,从后面死死搂着他的脖子,幽幽地问:
【西殿下,你知道淹死有多痛苦吗?呼吸之间,水争先恐后地涌入喉咙、鼻子、肺,我好痛啊,我死得好惨啊!
【西殿下,杀人偿命,你下来陪我好不好?你也尝一尝窒息的滋味好不好?】
才踏出不秋殿的大门,众人就听见纪徵闷哼一声,一下子被门槛绊倒。
背着包袱追上来的冷宫太监,慌慌张张叫道:
“哎呦,西殿下,您怎么摔倒了呢?奴才扶您起来。”
董寒苏正犹豫要不要扶他,闻言,握紧手中的雨伞,俯视着纪徵,低头轻声道:
“西殿下,仔细脚下。”
冷宫太监手忙脚乱扶起纪徵。
纪徵却像背负着千斤重的大山,腰佝偻着,首不起来。
他保持着半弯腰的姿势,沉重地,一步一步迈下台阶,口中道:
“杜葵,从我背上滚下去!我不欠你,我不怕你,是你自己找死!你死在井里,就回到那口井中去!”
杜葵双臂紧紧勒住他的脖子,幽怨的声音充斥着悲愤,一声又一声叫喊:
【是你杀了我!是你杀了我!】
纪徵脸憋得青紫,呼吸一下比一下粗重,一步步走得极为艰难。
在他快要窒息时,终于看向身旁的董寒苏,脖颈间青筋暴起,粗哑的嗓音哀求:
“寒苏,救救我!我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