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显八年二月初一,北撤的契丹大军像一条被斩断的蛇,在黄泛区的冻土里蜿蜒前行。德光的銮驾行进在队伍中央,车窗外的原野上布满被"打草谷"蹂躏后的疮痍——烧焦的粟米杆在风中瑟瑟发抖,断裂的秸秆里渗出暗红的汁液,像极了未愈合的伤口。他掀开狼皮帷帐时,恰好看见几个汉民在远处抛撒粟米,那些金黄的谷种落在冻土上,竟在瞬间冒出嫩芽,茎秆上凝结的不是晨露,而是昨夜冻死的契丹兵血珠。
"陛下,"耶律屋质捧着司天监的奏报踉跄入内,奏报用的绢帛上染着奇怪的黄斑,"太白...太白经天,司天监说...说主胡王归北,宜速还上京。"
德光接过奏报,指腹触到绢帛上的黄斑,发现那竟是晒干的粟米浆。他想起三日前在陈桥驿见到的空函,函底的粟米粒似乎还在眼前蠕动,不由得冷笑一声:"汉人的司天监,也学会用天象惑众了。当年阿保机南征,太白何尝不犯南斗?"话音未落,车驾突然剧烈颠簸,一块冰凌从车辕上坠落,摔碎在地上,竟裂成"凶"字的形状。
更诡异的是天空。正午时分,一轮惨白的太阳高悬天际,其侧竟有一颗明亮的星子与之辉映——那是太白金星,在大白天显得格外刺眼。契丹兵们纷纷跪倒,用突厥语喃喃祈祷,而汉民们则从地窖里探出头,指着天空窃窃私语,他们手中握着的粟米种,此刻竟在掌心发烫。
"传旨,"德光猛地将奏报掷于地上,狼头金印硌在绢帛上,竟印出个"囚"字,"再有言太白经天者,以动摇军心论处!"他话音刚落,车驾顶部的鎏金狼头饰物突然脱落,砸在奏报上,将"太白经天"西字砸成"太白经血"。
变故在黄昏时发生。当大军行至相州地界时,前方探马回报:"刘知远己在晋阳称帝,国号大汉,传檄天下讨我大辽!"德光接过檄文,只见上面用朱砂写着:"耶律德光,汝本戎狄,窃据中原,毁我宗庙,掳我子女,今率义师,清剿胡虏,凡我汉民,共赴国难!"檄文末尾,还附着一张图,图中德光被粟米根须缠成粽子,无数汉民持镰割取他身上的狼皮。
"反了!"德光将檄文撕得粉碎,碎纸片中竟飘出粟米粒,它们落在地图上,恰好将"大辽"的疆域覆盖。他想起耶律倍的帛书,那句"汉地之粟可杀人"突然在耳边炸响,下意识按住额头,却发现那里不知何时长出了粟米芽,尖端正对着相州城的方向——那里,刘知远的汉军正在集结,他们的军旗上,绣着的不是龙,而是一株破土而出的粟米。
当晚宿营时,德光做了个噩梦。他梦见自己回到崇元殿,殿中却空无一人,只有无数粟米粒在金砖上滚动,它们聚成"归"字,又散成"亡"字。当他伸手去抓时,粟米粒突然变成跳蚤,钻进他的甲胄,在皮肉下疯狂啃噬。惊醒时,他发现锦被上布满细小的血点,每个血点下都有粟米芽正在钻透锦缎,而帐外的夜风里,竟传来《蒿里行》的调子,那是汉民用粟米杆敲击盾牌的声音。
"陛下,"耶律屋质举着火把闯入,火把光映在德光脸上,照见他眼角的血丝,"相州...相州失守了!汉军...汉军把契丹降兵全埋在粟米田里了!"
德光踉跄着走出大帐,只见北方的天空被火光染成橘红,那不是营火,而是汉军点燃的粟米秸秆。火光照亮了原野,他看见无数粟米杆上挑着契丹兵的首级,首级的嘴里都塞满了粟米粒,每粒米上都刻着"悔"。更让他心惊的是,那些被埋在粟米田里的降兵,他们的身体正在成为肥料,滋养着新的粟米,嫩芽从他们的眼窝、鼻孔里钻出,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光。
"太白经天...太白经天..."德光喃喃自语,突然想起阿保机临终前的叮嘱,"汉地如炉炭,久居必焚身..."他猛地转身,命人取来司天监的星图,借着月光查看,只见太白金星正运行到毕宿,按照汉人的星占,这是"胡王死"的征兆。
就在此时,南方传来更惊人的消息:后晋旧臣纷纷响应刘知远,汴梁城中的汉臣己囚禁了留守的契丹官员,将"大辽"的匾额换成了"大汉"。德光手中的星图突然滑落,图上的毕宿位置被粟米浆染红,而太白金星的轨迹,竟连成了一个"死"字。
"陛下,"冯道拄着拐杖走来,他的朝服下摆缝着用粟米秆编的护心镜,"老臣以为,太白经天,乃天命示警,陛下宜速回上京,以安社稷。"
德光盯着冯道护心镜上的粟米秆,突然暴怒:"你这汉贼!是不是早就勾连刘知远?"他拔出佩剑,却发现剑柄上的狼头雕饰己被粟米芽蛀空,轻轻一握,竟碎成粉末,粉末中露出半枚带血的指甲,那是天雄军战死汉民的指甲。
冯道不慌不忙跪下,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陛下请看,这是唐初李靖《卫公兵法》,其中言:'行师之道,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今陛下纵兵打草谷,夺汉民粟米,是夺其天也,天岂容乎?"帛书上的文字被粟米浆浸润,"民以食为天"竟变成"民以粟杀胡"。
德光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发作,突然感到一阵眩晕,鼻孔里渗出金黄的粟米浆。他想起回鹘使者献的丹药,那些被他视为仙丹的东西,此刻在腹中化作无数粟米芽,正在啃噬他的五脏六腑。耶律屋质连忙扶住他,却发现他的皮肤下有东西在蠕动,那是粟米根须正在体内蔓延。
"快...快传太医!"耶律屋质失声大喊。
太医们束手无策。他们用狼油涂抹德光的身体,试图抑制粟米芽的生长,却发现狼油遇上德光的血竟燃起蓝色火焰,火焰中浮现出天雄军百姓的脸。更恐怖的是,德光的伤口里不断涌出粟米粒,它们落在地上就长成幼苗,根须缠绕着太医们的脚踝,茎秆上开出的花竟是"亡"字。
"陛下,"司天监丞趁着混乱凑近,用契丹语低语,"汉人的史书说,商纣王暴虐,天现太白经天,遂亡其国。今...今时事如此,陛下...陛下好自为之。"他话音未落,一枚粟米粒从德光口中喷出,正中司天监丞的眉心,那里立刻长出粟米芽,穿透颅骨。
德光看着司天监丞倒地,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他想起述律太后的密信,想起耶律倍的预言,想起阿保机的告诫,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他不是败给了刘知远的汉军,而是败给了汉地的粟米,败给了他一首轻视的农耕文明。
"传旨..."德光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粟米秆,"加速北撤...目的地...栾城..."
栾城,这个地名在契丹语中意为"死亡之谷"。当德光的銮驾抵达这里时,他己经奄奄一息。他躺在帐篷里,听着外面汉民的呐喊声,那些声音透过帐篷,化作无数粟米粒,钻进他的耳朵,在脑海里拼出"帝羓"二字。
"屋质..."德光抓住耶律屋质的手,指着北方的木叶山,"我...我要回家..."
他的话音未落,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与此同时,帐篷外的粟米田里,所有的粟米秆都朝着木叶山的方向弯曲,仿佛在为这位胡王送行。
耶律屋质看着德光的尸体,想起契丹的习俗,为了防止尸体腐烂,需要用盐渍处理,制成"帝羓"。他下令士兵去寻找食盐,却发现所有的盐袋都被汉民偷偷换成了粟米粒,那些粟米粒遇水就发芽,根须缠绕着士兵的手脚。
"怎么办?"副将焦急地问。
耶律屋质叹了口气,拔出佩剑:"用狼油吧...虽然有违祖制,但...这是陛下唯一的归宿了。"
于是,契丹士兵们用狼油涂抹德光的尸体,将其包裹在狼皮中。奇怪的是,狼皮遇上德光的尸体竟自动收紧,仿佛要将他带回草原。当他们抬起尸体时,发现狼皮上渗出金黄的浆液,在地面上写出"粟米之怨,千古不灭"八个大字。
北撤的队伍继续前行,只是队伍中央多了一具奇特的"帝羓"。沿途的汉民们看见这一幕,纷纷抛撒粟米,不是为了送行,而是为了诅咒。那些粟米粒落在地上,迅速长成茂密的粟米林,它们的根须缠绕着契丹兵的脚踝,仿佛在挽留这位胡王,让他永远留在汉地的土地上。
在德光死亡的帐篷外,一株粟米格外茁壮。它的根须吸收了德光的血,茎秆上挂着的不是谷穗,而是用契丹文刻的"悔"字。每当风吹过,粟米秆就会发出沙沙的声响,那不是风声,而是历史的低语,它在告诉后世:任何轻视生民之粟的强权,最终都会被粟米的力量所吞噬,正如耶律德光的"帝羓",终将成为汉地文明史上一个警示后人的注脚。
而在遥远的上京,述律太后收到了德光的死讯。她看着送来的狼皮战报,战报上的血字己经模糊,唯有"太白经天"西个字依然清晰。她没有哭泣,只是命人取来阿保机的金龊箭,对着木叶山的方向射出。箭矢划破长空,落在一片粟米田里,惊起一群麻雀,它们衔着粟米粒,在空中排成"归"字。
"儿啊,"述律太后喃喃自语,"你终究还是不懂,汉地的粟米,不是狼能吞的。"
此时的中原大地上,刘知远的汉军正在收复失地。他们每到一处,都会看到被粟米林覆盖的契丹军营,那些粟米长势旺盛,仿佛在庆祝汉地文明的胜利。而在德光成为"帝羓"的栾城,当地百姓将那片粟米田保护起来,他们说,这是上天用粟米写下的历史,警示着所有企图征服汉地的胡虏:武力可以暂时占据土地,但唯有尊重这片土地上的文明,才能真正立足。
粟米的嫩芽还在继续生长,它们穿透历史的尘埃,向着光明的方向,诉说着一个永恒的真理:民心如粟,落地生根,轻视者必被其反噬,尊重者方能与之共生。而耶律德光的"帝羓",则成为了这个真理最残酷也最生动的注脚,永远定格在十世纪东亚大陆的历史长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