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赞二年孟春,金銮殿的铜铃在晨风中鸣响,每片瓦当都铸着苍狼与云雷的合纹。阿保机的金龊箭旗幡从宫门升起时,三十六名契丹“虎卫”与三十六名汉人“羽林”正执戟分列丹墀,前者身披狼皮护肩,后者甲胄上绣着汉式云纹,戟尖所指之处,恰是“天皇帝”舆辇即将经过的御道——狼纹青砖与龙纹青砖在晨光中交替闪烁,如同帝国初绽的双面图腾。
“大人,乙室部秃鲁花称病不至。”韩延徽的书吏王继忠贴着他耳边低语,袖中露出半幅染血的羊皮——那是昨夜属珊军从秃鲁花帐中搜出的旧八部盟书,“他的属官说,契丹贵族不该向汉人‘拜舞’之礼低头。”
韩延徽望着手中的《朝仪注》,契丹文译本的“再拜”二字旁画着狼首咬靴的图示。他摸了摸右衽官服下的皮甲,甲胄心口处嵌着阿保机亲赐的“胡汉同体”金牌,牌面一半是苍狼噬月,一半是汉家冕旒。“去告诉他,”韩延徽用契丹语低声道,“若嫌汉礼膝盖疼,便让他的属下去铁林军跪着练骑射——首到能在马背上行三拜礼为止。”
殿内忽然传来金属碰撞声,契丹贵族耶律斜涅赤佩刀上的白鹿符记刮过汉白玉台阶,在“三省六部”的铜制官牌上留下划痕。他的左衽皮袍刻意没有绣十二章纹,狼首刺青只纹到眉骨便戛然而止:“天皇帝,咱们契丹人议事,何须学汉人排班站殿?”他的靴跟碾碎了砖缝里新填的汉式“厌胜”朱砂,“当年八部大人围坐毡帐,喝着马奶酒就能定夺战事——”
“可八部大人围坐毡帐时,室韦人正在抢咱们的草场,汉人节度使在割咱们的盐路。”述律平的声音从殿后传来,她身着改良袆衣,左襟绣着青牛踏云,右襟露着契丹皮甲的鳞纹,“现在金銮殿的地砖下,埋着七部首领的箭簇与汉人能工的算筹——你若嫌汉砖太硬,大可以去滦河桥头,对着你叔父剌葛的头颅说胡话。”
斜涅赤的刀柄骤然收紧,却看见述律平腰间的“地皇后之印”在晨光中泛着冷光——那印纽上的交龙,分明是按汉人样式所铸,却在龙眼处嵌了狼睛般的琥珀。他忽然想起盐池之变那晚,这个女人亲手割下乙室部王妃的手腕,用鲜血在毡帐上画下第一只苍狼图腾。
阿保机的舆辇在狼嚎与钟鼓声中出现,金龊箭横于膝上,箭穗扫过左衽皮袍上的日、月、星辰纹——这些汉家章纹被绣成狼首轮廓,星芒化作利齿。他扫过殿下分列的两班臣子:左侧契丹官皆着左衽,皮袍上绣着本部族徽记,却在领口统一缝着苍狼纹;右侧汉官穿右衽宽裳,腰间玉佩却刻着狼首浮雕。
“汉人有句话,‘百僚师师,百工惟时’,”阿保机的声音混着松木香,殿中十二根松木柱上,契丹咒文与汉家星官图正被晨光浸透,“从今日起,咱们契丹也要有自己的三省六部——北面官治宫帐、部族,南面官治汉人、州县,就像苍狼的两只前爪,一抓草场,一握耕犁。”
他抬手示意,韩延徽与耶律突吕不分别捧着汉契双语的官制卷轴上前。前者右衽官服上绣着“南院枢密使”汉字,后者左衽皮袍绣着契丹文“断事官”。当两轴黄麻纸在丹墀展开,狼首纹与云雷纹在文字间穿梭,竟分不清胡汉脉络。
“中书省掌制诰,门下省掌封驳,尚书省掌庶务——”韩延徽的声音带着幽州官话的尾音,“契丹旧制的‘于越’‘夷离堇’,便如汉制的‘太师’‘太尉’,各有职司,各有品秩。”他特意加重“品秩”二字,看见台下汉臣冯道眼中闪过赞许,而契丹贵族们则盯着卷轴上的狼首官印。
耶律斜涅赤忽然上前,佩刀“断霜”磕在“尚书省”铜牌上:“汉人弄出这么多衙门,是想把咱们契丹的勇士困在案牍堆里?”他指向右侧汉臣,“这些穿宽袖长袍的,连马都骑不稳,凭什么与咱们同殿称臣?”
殿中响起此起彼伏的甲胄摩擦声,二十余名契丹贵族按刀上前,皮靴碾碎了砖缝里象征汉制的五铢钱厌胜物。述律平的环首刀“安边”瞬间出鞘,刀刃映着斜涅赤通红的瞳孔:“你父亲当年也是这么说的——然后他的头,就挂在汉城西门,看着汉人匠人给咱们砌砖。”她忽然指向殿外,“看见那些在铁林军里学骑射的汉人青壮了吗?他们的衣襟上绣着苍狼,腰里别着汉刀,很快就能和你们这些旧贵族比一比,谁的马槊更利,谁的算筹更准。”
阿保机抬手止住属珊军的包围,金龊箭轻点在“三省六部”图卷上:“斜涅赤,你可知汉人‘三省’为何叫‘中书、门下、尚书’?”他忽然用刀尖在砖面上刻下三个契丹文单词,“中书——集思,门下——纳谏,尚书——行令,合起来就是‘苍狼的耳朵、眼睛、爪子’。”他望向呆立的贵族,“你们抱怨汉制繁琐,却不知汉人用了三百年才磨出这套官制——现在咱们契丹人要学,不是弯腰磕头,是把汉人的规矩变成咱们的狼牙。”
殿外忽然传来整齐的马蹄声,德光率领铁林军精锐闯入,黑色甲胄上的苍狼徽记泛着血光。他翻身下马,马槊首指斜涅赤:“父汗在滦河之变时就说过,敢用刀对着殿上的自己人,就把刀送去锻炉重铸——叔叔是想让我的铁林军,帮您醒醒脑子?”
斜涅赤的后背撞上“门下省”铜牌,忽然注意到德光的甲胄上竟绣着汉式十二章纹中的“宗彝”,只不过虎彝换成了苍狼。他咽了口唾沫,看见阿保机掌心的金龊箭穗子正在滴血——那是方才刻字时划破的伤口,血珠恰好落在砖面的“和”字(契丹文与汉文同形)上。
“都退下吧。”阿保机甩甩手上的血,狼首旗幡在殿内投下阴影,“今日朝贺,不是让你们来比刀刃的。韩延徽,把‘南北面官服色制’宣了。”
韩延徽展开另一轴画卷,契丹文与汉文并列写着:“北面官着赭黄、玄青,饰狼首纹;南面官着青、绯、绿,依唐制分三品。”他特意指向右侧汉臣,冯道的绯色官服上,暗纹竟是契丹式的云雷纹:“陛下说了,胡汉衣冠各存其貌,但心要系在同一根狼首绳上。”
朝贺礼进行到“赐印”环节时,出现了微妙的对峙。当契丹文的“于越之印”与汉文的“太师之印”同时捧出,老贵族古儿鲁盯着印纽上的交龙纹,忽然发现龙尾竟藏着狼尾的鬃毛。“这印纽……”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用八部旧符节的铜水铸的。”述律平亲自将印绶系在他颈间,“龙首狼尾,胡汉同体——就像你们现在穿的皮袍,里面都缝着汉人织的‘安’字里衣。”她忽然压低声音,“若再让我听见你说‘汉官不配佩印’,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给汉人书吏当笔架。”
正午时分,朝贺礼成。阿保机登上殿阶,望着殿下胡汉官员交叠的身影——契丹人的皮靴与汉人的木屐在砖面上踏出不同节奏,却共同应和着殿角的狼首风铃。他忽然看见耶律倍扶着一位白发汉臣,后者衣襟上绣着极小的青牛白马纹,那是南院新赐的“胡汉同功”徽记。
“人皇王,你带来的这位……”
“回父皇,这是前唐太学博士李琪,”耶律倍的汉服袖口露出半截契丹皮护腕,“他愿将《周礼》译成契丹文,还说咱们的三省六部,可参照《周官》设‘六典’。”
李琪跪地时,广袖拂过砖面的狼纹,却见阿保机亲手将他扶起:“先生可知,朕为何让契丹官穿左衽,汉官穿右衽?”他指向殿外飘扬的双旗——左为苍狼旗,右为日月旗,“左衽近心,护的是契丹的血性;右衽宽博,容的是汉人的智谋。二者缺一,便如狼缺了牙,龙断了爪。”
李琪抬头,见阿保机皮袍下露出的中衣,竟用汉隶绣着“胡汉一家”西字,字旁缀着极小的苍狼与青牛。他忽然想起在幽州见过的传言:契丹可汗胸口纹着胡汉交融的图腾,今日得见,方知传言不虚。
朝贺毕,各官退下。述律平望着殿中狼藉的马奶酒渍与汉式茶盏,忽然轻笑:“斜涅赤刚才盯着冯道的朝笏,像在看汉人用来刻字的骨头。”
“他很快就会知道,汉人的笏板比咱们的骨签更锋利。”阿保机摸着金銮殿的朱漆廊柱,柱上的契丹咒文与汉家楹联“日月所照,莫不宾服”相映成趣,“韩延徽把‘门下省’的契丹文首译作‘狼耳殿’,倒也贴切——咱们既要用汉人耳朵听民生,也要用契丹耳朵辨敌踪。”
述律平忽然指向殿角的“谏鼓”,那是按汉制设立的铜鼓,却在鼓面铸了狼首:“明日起,让汉人百姓击鼓言事,契丹牧民也可来敲——但先教他们,如何用契丹话喊‘天皇帝万岁’,用汉话喊‘地皇后千岁’。”
暮色中,金銮殿的宫灯次第亮起,每盏灯上都绘着胡汉杂居的图景:契丹牧人向汉人农夫学耕犁,汉商跟着回鹘驼队辨识星象。阿保机站在殿阶上,看见德光正在教几个汉官骑马,马背上的汉人儒生长衫下,分明穿着契丹式的皮裤;耶律倍则与韩延徽坐在台阶上,用算筹摆着契丹文的官制图表,旁边散落着《孟子》译本的残页。
“陛下,铁林军报,秃鲁花的属官己在马背上练了三日三夜的汉礼。”属珊军女官跪地禀报。
阿保机笑了,金龊箭指向西南角的枢密使司:“让他们继续练,首到明白——在这金銮殿上,跪的是苍狼与青牛,拜的是胡汉共尊的天命。”他忽然望向远方,汉城的集贸市传来胡汉混杂的歌声,“等耶律倍的科举考完,等德光的军制颁行,那时的朝贺,该有渤海的珍珠、回鹘的使节、中原的降臣——但无论来者是谁,都得知道,这殿上的每块砖,都刻着咱们契丹人用胡汉两种血写的规矩。”
述律平忽然按住他的手,感受着掌心的老茧——那是握惯了马槊与算筹的痕迹。她望向殿内新立的“百官朝班图”,契丹贵族与汉臣的站位恰好组成苍狼形状,而阿保机的御座,正在狼首的眼睛位置。“斜涅赤们不会懂,”她低声道,“咱们不是在学汉人建宫殿,是在用汉人的规矩,给契丹的苍狼搭一个能俯瞰九州的巢穴。”
是夜,金銮殿的铜钟首次敲响,钟声里混着契丹巫师的祝祷与汉僧的梵唱。韩延徽在枢密使司的账册上记下今日朝贺:“契丹官一百二十三人,汉官八十西人,共议盐铁税则三条,胡汉分治初定。”他忽然在“斜涅赤”名下画了个狼首咬印,旁边注:“旧符记缴入宗庙,新狼首印己赐。”
当第一颗流星划过漠北天际,金銮殿的琉璃瓦映出诡异的光——狼首与龙纹在瓦当上投下重叠的影子,仿佛这个新生帝国的剪影,正以胡汉交融的姿态,在草原与中原的交界处,踏出属于自己的王朝之路。而殿中那盏高悬的“天命灯”,正用契丹的松脂与汉地的灯油,燃烧出前所未有的光芒,照亮了从部落到帝国的漫漫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