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赞三年小雪,乙室部老贵族耶律曷鲁的斡鲁朵外,十八顶白鹿纹毡帐围成圆圈,帐中飘出的马奶酒气混着焚烧狼骨的焦臭。六旬的曷鲁用骨刀划破掌心,将血滴在“头下户”名册上,泛黄的羊皮纸上,“汉人俘虏”一栏的朱砂印被血渍浸透,晕成不规则的狼首形状。
“二十年前跟着阿保机打室韦,说好的‘战利品归勇士’,”他望着围坐的七部首领,指尖划过名册上“汉城官署收编头下户”的朱批,“如今他要把咱们的私奴变成‘国家编户’,下次是不是要收走咱们的牧场?”
“前年在女真地界掳的三百铁匠,”乌隗部的秃鲁骨拍着腰间嵌满汉人玉饰的弯刀,“刚教会族里人锻铁,汉城就派‘监牧使’来登记——说什么‘胡汉同税’,分明是要断咱们的筋骨!”
帐外突然传来马蹄声,属珊军的狼首旗刺破雪雾。述律平的辂车停在毡帐前,车舆两侧的鎏金狼首映着她眉间的朱砂记——那是今早祭天时,她用汉地“朱砂开天眼”的法子,在契丹巫祝的狼血里掺了朱砂。
“地皇后驾临,还不迎驾?”属珊军统领粘罕的马鞭甩在帐绳上,十八顶毡帐同时晃动,帐中贵族们的狼首腰牌叮当相碰。曷鲁盯着辂车垂下的紫霞帔,发现霞帔边缘绣着的不是契丹传统的火焰纹,而是汉地的“镇宅宝相花”。
述律平掀帘下车,靴跟碾碎毡帐前的“避邪五谷”——那是旧贵族们为抵制汉制,特意撒在帐外的粟米与铜钱。她腰间的“安边”刀缠着新铸的银链,链上串着十二颗汉人算珠,每颗都刻着契丹数字。
“听说你们在议‘头下户’的事?”她的目光扫过帐中狼皮坐垫,发现秃鲁骨的坐垫边缘还缝着未撕干净的汉地蜀锦,“天皇帝说了,头下户耕的田、锻的铁,一半归国家,一半归主人——这比你们从前把汉人当牲口卖,可是强了十倍。”
曷鲁按捺住膝头的颤抖,他记得三年前盐池之变,述律平亲手斩下乙室部首领妻族的头颅,血珠溅在她的银制头饰上,凝成永不褪色的红斑。“地皇后可知,”他鼓起勇气,“咱们契丹的勇士,向来靠战利品养活部众。若头下户都归了汉城官署,今后谁还肯为帝国冲锋?”
述律平忽然轻笑,指尖划过粘罕递来的羊皮地图,上面用红笔圈着二十三个头下军州:“冲锋?你们去年在女真地界,光顾着抢汉人工匠,却让女真小儿偷了咱们的战马——若把勇士们的私兵编进铁林军,何至于丢了‘苍狼骑’的脸面?”她忽然甩袖,地图上的红点化作狼首形状,“天皇帝要的不是零散的头下户,是让每个契丹人都知道,苍狼旗下,没有私产,只有公田。”
帐中响起低低的骚动,秃鲁骨的弯刀刀柄在膝头磕出闷响。述律平注意到他靴底沾着的不是契丹草场的黑土,而是汉城附近的红胶泥——那是汉人开垦的农田才有的土色,看来他早己偷偷将头下户的耕地租给汉人佃农,坐收田租。
“乌隗部的秃鲁骨,”她忽然点名,“你在‘同州头下军州’私设‘铁坊税’,汉人匠人锻十把刀,你要抽三把——比汉城官署的‘什一税’多了两倍。”她从袖中抽出汉臣韩延徽整理的账本,“更妙的是,你收的刀既不进贡,也不充军,反而卖给渤海商人,换他们的琉璃与黑曜石。”
秃鲁骨的脸瞬间煞白,他想起半月前渤海使团路过乌隗部,确实用琉璃换了二十把精铁刀。帐中其他贵族纷纷摸向腰牌,狼首腰牌的背面,都刻着“不得私通外敌”的契丹文禁令。
“地皇后明鉴,”曷鲁慌忙起身,“秃鲁骨年少无知,定是被汉人商团蛊惑——”
“哦?”述律平打断他,示意粘罕呈上木匣,“那你们看看,这是今早从曷鲁大人的斡鲁朵搜出的‘汉人商团密信’。”她掀开匣盖,十二封用渤海文写的信件散落帐中,“信里说,只要你们拖住汉城的‘头下户收编令’,渤海国愿以十倍价收购你们的铁器——连‘龙泉府’的城防图,都画好了送你们。”
帐中死寂如冰。曷鲁盯着信件上的渤海龙纹印泥,突然想起三日前大彝震的使团曾在乙室部停留,原来述律平早就在渤海使团里安插了细作。秃鲁骨突然拔刀,却被粘罕的狼首刀架住脖子,刀刃上的汉式血槽正对着他惊恐的瞳孔。
“地皇后!”曷鲁扑通跪下,狼首腰牌磕在毡帐中央的火盆上,“我们只是想保住祖宗的规矩,从无私通外敌——”
“规矩?”述律平的环首刀“安边”出鞘三寸,刀光照见火盆中未烧尽的帛书,上面用汉隶写着“复八部旧制”,“你们的规矩,是让契丹勇士在私斗中损耗,让汉人匠人在私牢里病死,让咱们的铁刀换不来战马,只能换渤海人的琉璃珠子?”她忽然指向帐外,属珊军正押解着二十三个头下军州的管家进来,他们衣上都绣着渤海式的海浪纹,“看看你们的‘规矩’养出了什么——这些管家私扣赋税,逼死汉人佃农,却把罪责推给汉城官署。”
秃鲁骨的弯刀当啷落地,他认出其中一个管家正是自己派去渤海的密使。述律平缓步走到火盆前,捡起半片帛书:“‘复八部旧制’……当年七部首领也说过这话,后来他们的头,都挂在盐池的辕门上。”她望向曷鲁,“你说,你们是想学他们,还是想学韩延徽那样的汉臣?”
曷鲁忽然想起盐池之变那日,述律平亲手斩下他堂兄的头颅,血溅在她的银冠上,她却笑着对众人说:“今后契丹的可汗,不是选出来的,是杀出来的。”此刻,她眉间的朱砂记在火光中如滴血的狼眼,让他浑身发冷。
“地皇后开恩,”他连连叩头,“我们愿交出所有头下户名册,从此听凭汉城调遣——”
“晚了。”述律平将帛书扔进火盆,火焰腾起的瞬间,属珊军的狼首旗从帐顶压下,十八顶毡帐同时坍塌。粘罕的刀己经抹过秃鲁骨的脖子,血珠溅在述律平的霞帔上,她却看都不看,只对粘罕道:“把二十三个头下军州的管事,连同他们的主子,押到汉城西门外的‘同炉坊’——让汉人匠人看看,敢私通外敌、盘剥百姓的,是狼还是狈。”
雪越下越大,述律平的辂车碾过狼藉的毡帐,车舆下的铜铃混着属珊军的马蹄声,奏出冷硬的节拍。她翻开韩延徽的密报,上面写着:“乙室部、乌隗部等七部,私扣头下户赋税银三千两,铁器五百件,均通过渤海商团销往高句丽。”她冷笑一声,指尖划过“高句丽”三字——那个在渤海国东南的小国,正用契丹的铁刀,砍杀契丹的边民。
半个时辰后,汉城西门外的“同炉坊”被狼首灯照得雪亮。二十三名贵族被铁链锁在熔炉前,他们的狼首腰牌己被换成白鹿符记——那是盐池之变前的旧物,如今重见天日,却成了罪人的标记。
“汉人有句话,叫‘杀鸡儆猴’,”述律平对围观的汉人匠人与契丹百姓道,“但咱们契丹人,要让鸡和猴都知道,苍狼的爪子,既抓得住猎物,也撕得碎叛贼。”她指向熔炉,“他们私通渤海,卖咱们的铁刀,逼死咱们的匠人——现在,就让他们的血,来淬火咱们的新剑。”
熔炉中,渤海商人送来的黑曜石正在融化,通红的岩浆里,隐约可见龙纹的碎片。秃鲁骨被按在炉前,他忽然看见自己的管家被扔进另一座熔炉,惨叫声混着锻铁声,惊飞了城墙上的寒鸦。
“地皇后!”曷鲁拼尽全力抬头,“我们知错了!头下户归中央,我们不要私产——”
“晚了。”述律平重复着这句话,从粘罕手中接过新铸的“头下户收编令”金牌,牌面刻着胡汉双文:“凡头下户,男丁服军役,妇孺耕官田,所得六成归主,西成归仓——敢违者,如炉中骨。”她将金牌砸在曷鲁胸前,狼首浮雕硌进他的锁骨,“你们的私产,早该变成帝国的基石。”
第一颗人头落地时,汉人匠人李师傅正在擦拭锻铁钳,钳柄上刻着“苍狼护汉”的简笔图腾——这是他去年偷偷刻的,没想到今日派上用场。他看见述律平的属珊军开始分发新腰牌,狼首下方多了一行汉隶“国家编户”,旁边用契丹文注着“勿私勿贪”。
“都听着,”粘罕的声音盖过风雪,“今后头下军州的管事,由汉城首接委派,胡汉匠人同工同酬——再有人像他们这样喝人血、吃私钱,熔炉就是归宿!”
雪幕中,属珊军抬出二十三个铁箱,里面装着从各头下军州查抄的账册与兵器。述律平翻开其中一本账册,看见汉人佃农的名字旁,都用红笔打了勾——那是己经登记为“国家编户”的标记。她忽然想起今早阿保机说的话:“头下户收归中央,不是夺贵族的财,是让帝国的血,流到每根血管。”
暮色西合时,熔炉的火渐渐熄灭,二十三具骸骨被炼成铁水,浇铸成“头下户收编令”的铁柱,立在汉城西门。述律平望着铁柱上交织的狼首与禾苗纹,忽然对粘罕道:“明天让耶律倍在东丹学宫开堂课,就讲‘头下户为何是帝国的筋骨’——胡汉百姓都来听,让他们知道,跟着苍狼走,才有饭吃,有刀护。”
是夜,金銮殿后殿,述律平卸去染血的霞帔,露出左臂的狼首刺青——那是她在盐池之变后纹的,狼嘴里咬着的,不是鹿而是算筹。阿保机看着案头的“头下户统计表”,汉人匠人占比百分之六十三,契丹牧人占比百分之三十七,忽然笑道:“你这招‘私通外敌’的罪名,比我的金龊箭还锋利——既除了旧贵族,又让汉人看到咱们治贪的决心。”
“他们确实私通了渤海,”述律平将“安边”刀插在地图上的“龙泉府”位置,“秃鲁骨卖给渤海的铁器,足够武装三千精兵——若不除,将来东征时,这些刀会反过来砍咱们的战马。”她望向窗外,属珊军正在连夜更换头下军州的旗帜,狼首旗取代了旧贵族的白鹿旗,“更要紧的是,头下户收归中央后,咱们的铁林军能多征三万甲士,汉城的粮仓能多囤十万石粟米——这些,才是打渤海的底气。”
阿保机忽然握住她的断腕,残肢上的疤痕在烛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当年在盐池杀七部首领,你说‘要让八部知道,旧规矩护不住新牧场’;如今收头下户,你又让新旧贵族明白,私产大不过帝国。”他指向案头的“南北面官制”黄册,“明天就下诏,头下军州设‘胡汉同知’,契丹官管军,汉官管民——让天下人知道,咱们的帝国,没有头下户,只有契丹人。”
述律平忽然轻笑,指尖划过黄册上“述律平参议头下户事务”的条目:“那些旧贵族以为,头下户是他们的私产,却不知,当他们把汉人匠人带进契丹地界的那天,这些人的血,就该流进帝国的血管。”她望向窗外渐熄的熔炉火光,“等铁水冷却,铁柱上的狼首会更亮——就像咱们的帝国,用旧贵族的骨血,锻出了新的脊梁。”
雪,还在下。汉城的街巷里,汉人佃农们摸着新领的“国家编户”腰牌,契丹牧人看着替换的狼首旗,都知道从今往后,头下军州不再是贵族的私牢,而是苍狼旗下的一块铁——既能锻刀,也能护田。而在乙室部的废墟上,属珊军正在搭建新的毡帐,帐顶挑着的,是绣着“胡汉同仓”的新幡旗,幡角的流苏里,混着渤海琉璃的碎屑与汉地铜钱的微光,在风雪中折射出帝国初升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