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赞西年孟夏,上京临潢府的柳树叶茂如盖,汉城官署前的青铜日晷正指向未时三刻。耶律倍握着狼毫的手悬在户籍册上方,笔尖的墨汁在“头下户”一栏晕开,将契丹文的“私属”二字染得模糊——这是他监国的第三十七日,案头堆着的汉城均田制试行方案,己被契丹贵族的朱砂批注戳得千疮百孔。
“殿下,乙室部的秃鲁骨大人带着二十车羊,堵在均田署门口。”汉人幕僚张砺的袖口沾着草籽,显然刚从丈量现场赶来,“他说‘契丹勇士的草场,凭什么按汉人的尺子分’,还把咱们插的界桩全拴了马。”
耶律倍放下笔,望着案头摆着的“人皇王印”,印纽上的踏龙苍狼在阳光里投下阴影,恰好盖住户籍册上的“均”字。自阿保机东征女真前委他监国,他便决意将汉地“均田制”引入契丹,却不想第一刀就砍在了贵族的“头下军州”上——那些被视作私产的战俘与汉人佃户,正是旧贵族的财脉。
“去请秃鲁骨大人到崇德殿,”耶律倍扯了扯右衽汉服的袖口,露出底下绣着苍狼纹的皮甲,“再让人备些渤海紫瓷茶盏,装咱们契丹的砖茶——胡汉同饮,总好过刀剑相向。”
崇德殿内,秃鲁骨的狼皮靴正在青砖上碾磨,腰间挂着的不是契丹传统的牛尾鞭,而是新得的汉式九节鞭,鞭梢还缠着汉人农户的布衫碎片。他盯着耶律倍座下的汉式凭几,忽然吐了口唾沫:“人皇王要学汉人分田?我乙室部的勇士在盐池之变时流过血,如今却要把草场分给种地的南蛮?”
耶律倍示意张砺捧上舆图,图上用红笔圈着汉城周边的“头下军州”,每处都标着占地亩数与私属人口:“秃鲁骨叔父,这些头下户耕种的土地,三分之二都荒着长杂草,而汉城的汉人佃农,却在石滩上开田——”他指向舆图边缘的“均田制”细则,“按汉法,丁男八十亩口分田,二十亩永业田,余下的公田由国家调配,若遇灾年,私属户也能从官仓领粮。”
“汉法?”秃鲁骨的九节鞭突然甩向舆图,在“公田”二字上留下鞭痕,“咱们契丹人靠草场吃饭,不是靠汉人画的格子!当年天皇帝杀七部首领,是为了让咱们的羊群有更大的草场,不是让咱们学汉人弯腰种地!”他忽然抽出短刀,在凭几上刻下歪扭的契丹文“私”,“头下户是我的奴隶,就像狼崽子属于母狼,凭什么充公?”
殿外忽然传来骚动,属珊军的狼首旗映在窗纸上,述律平的环佩声由远及近。耶律倍起身相迎,却见继母手中握着的不是寻常的“安边刀”,而是阿保机的金龊箭复制品,箭杆上的狼首图腾泛着冷光。
“地皇后,”耶律倍行礼时注意到述律平袖口的渤海珍珠,正是去年东征时缴获的贡品,“叔父对均田制有异议——”
“我契丹的头下军州,是太祖用刀枪打下来的。”述律平的目光扫过秃鲁骨的九节鞭,忽然冷笑,“但太子既监国,便有监国的权柄——秃鲁骨,你若觉得汉法不好,明日便带你的部众去潢水西岸,那里的草场还没分,随你按老规矩放牧。”
秃鲁骨的刀“当啷”落地,他忽然想起三年前,述律平在盐池之变中亲手斩下乙室部首领妻族的头颅,那柄染血的刀,此刻正悬在崇德殿的廊柱上。殿中属珊军的甲胄轻响,让他后背发凉,只得抱拳行礼:“谨遵地皇后令,头下户……头下户按汉法登记便是。”
待秃鲁骨退下,述律平的声音骤然冷下来:“你父汗东征前说过,胡汉分治,不是让你用汉法削契丹贵族的权。”她指尖划过舆图上的“头下军州”,“这些私属,既是贵族的根基,也是咱们的兵源——你见过汉人用书生充骑兵吗?”
耶律倍望着继母腰间的“地皇后之印”,纽上的交龙比父亲的“天皇帝之印”少了一爪,却更显狠戾:“儿臣只是想让头下户也有自己的土地,他们缴的税,一半入官仓,一半留部族,这样国家有粮,贵族有钱——”
“但他们的血,始终是契丹的血。”述律平忽然抽出金龊箭复制品,在“均田制”细则上划出深痕,“汉人用‘均’字骗佃农,咱们用‘护’字统部族——明日随我去‘头下军州’,让他们看看,地皇后的属珊军,既能护着草场,也能护着他们的耕牛。”
次日正午,耶律倍随述律平的辂车驶入乙室部头下军州。遍野的羊群中,零星分布着汉人佃农的茅屋,屋顶飘着契丹式的狼尾旗,却用汉瓦砌成。秃鲁骨跪在道旁,身后跟着二十名契丹勇士,每人手中牵着三匹战马——这是他昨夜紧急“捐献”的“均田税”。
述律平下车时,特意踩过汉人佃农新修的田埂,靴跟碾碎几株刚冒头的禾苗:“你们汉人说‘民以食为天’,可在咱们契丹,天是苍狼,地是草场。”她指向远处的契丹牧群,“但苍狼不会让自己的子民饿死——从今日起,头下户每耕十亩田,可免一人军役;每养百只羊,赐铁箭头十支。”
佃农们面面相觑,不知该行汉礼还是契丹礼。耶律倍见状,主动用汉语道:“地皇后的意思是,你们既能种地,也能牧马,契丹的勇士不会抢你们的收成,只会护着你们的田——就像苍狼护着羊群。”
忽然,一个满脸疤痕的汉人佃农跪下,从怀中掏出半块刻着“仁”字的木牌——那是去年孔子庙落成时发放的“护农符”:“回禀地皇后、人皇王,小人们不怕分田,就怕今年的‘打草谷’……”
述律平的目光骤然冷冽,转向秃鲁骨:“你部的士兵还在‘打草谷’?”
秃鲁骨的汗浸透狼皮袍:“回禀地皇后,这是契丹旧俗……”
“旧俗?”述律平抽出“安边刀”,刀刃划过佃农的木牌,“太祖在汉城立过规矩:汉人佃农的田,不许契丹兵擅自踏入——你忘了盐池之变时,七部首领的血是怎么浸透青砖的?”她忽然将刀递给耶律倍,“太子监国,该立些新规矩了。”
耶律倍握着刀柄,感受到继母掌心的温度。他望向远处的契丹牧民,他们正用敌意的目光盯着汉人佃农,而佃农们攥着木牌的手在发抖。忽然,他将刀插入田埂,刀身颤动如琴弦:“从今日起,头下军州的胡汉子民,同属人皇王帐下——契丹人牧马,汉人耕田,若有兵丁抢粮夺畜,无论胡汉,皆斩左手无名指,挂在头下军州辕门!”
话音未落,秃鲁骨的脸色煞白,而汉人佃农中响起低低的啜泣。述律平忽然轻笑,从袖中取出“护农符”的契丹文版本,上面刻着苍狼与禾苗交织的图案:“属珊军会在每个头下军州设岗,护农符分胡汉两种,持符者可在互市城换盐换铁——秃鲁骨,你部的勇士若想多得铁箭头,就该去打女真的草场,不是抢汉人的谷仓。”
监国月余,耶律倍的均田制终究没能完全推行,却在汉城周边划出了三十处“胡汉共耕区”,契丹牧民与汉人佃农以苍狼旗为界,共享水渠与牧场。他在“人皇王邸”设立“胡汉议府”,让契丹贵族与汉人乡绅每月共议赋税,案头的户籍册上,“头下户”一栏渐渐被“共耕户”取代。
然而深夜批牍时,耶律倍总会看见户籍册边缘的朱砂批注——那是述律平暗中修改的条目:头下军州的私属人口仍占六成,却需向国家缴纳双份赋税。他忽然想起父亲东征前的叮嘱:“胡汉分治,不是非此即彼,是让两种规矩在苍狼旗下共生。”此刻,他终于明白,所谓“均田”,不过是在旧贵族的利益与国家集权间走钢丝,而继母的属珊军,永远是悬在钢丝上的刀刃。
七月流火,阿保机的东征大军班师回朝,带回的女真降卒中,有个叫完颜函普的年轻人,被德光推荐给耶律倍。在“胡汉议府”初见时,函普盯着耶律倍案头的均田图,忽然用女真语道:“在我们生女真,山林河流都是共有的,谁先打下猎物,谁就有头功——这和人皇王的‘均田’,倒有些像。”
耶律倍怔住,忽然意识到自己太过执着于汉法的“均”,却忘了契丹与女真的“共”。他命人将女真的“猛安谋克”制与汉地均田制并列抄录,在中间画下苍狼图腾:“或许真正的治国之道,不是让胡汉完全一样,而是让苍狼的爪子既能握缰绳,也能执耒耜,让草原的风与汉地的雨,都落在同一片土地上。”
是夜,德光前来议事,腰间别着新得的女真短刀,刀鞘上刻着“共耕”二字——那是他从完颜函普处学来的女真语。兄弟二人在“苍狼殿”外漫步,望着汉城方向的灯火,德光忽然冷笑:“兄长的均田制,让贵族们怨声载道,却让汉人佃农编唱‘苍狼衔来均田令’——父亲若知道,是该高兴你得民心,还是担心你失了契丹勇士的血性?”
耶律倍望着弟弟眼中的火光,想起三年前在孔子庙,德光故意歪戴儒巾的模样。此刻,对方的皮袍下隐约可见汉式交领中衣,却在领口处绣着狼首咬断禾苗的图案。他忽然明白,所谓胡汉之争,在权力面前不过是表象,真正的矛盾,是弟弟更相信铁血与权术,而自己,却妄图用仁厚与制度弥合裂缝。
“德光,”耶律倍忽然指向星空,“你看那北斗,斗柄指东,天下皆春——父亲想让咱们的帝国,既有汉地的春耕,也有草原的秋猎,而不是让其中一样毁了另一样。”
德光抬头,看见苍狼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旗角划过北斗七星,忽然轻笑:“兄长说得对,所以我率铁林军打下的女真草场,正该用来养战马,供兄长的‘均田户’耕地——只是希望那些弯了腰的汉人,还能在战时拿起弓箭。”
兄弟二人的对话,消失在漠北的夜风中。耶律倍知道,监国的这一个月,他终究没能真正改变什么,却在胡汉文明的碰撞中,踏出了试探性的一步——这一步或许会让契丹贵族不满,却让汉人佃农看见一丝希望。而德光的冷眼旁观,以及述律平的暗中制衡,让他愈发明白,在这个苍狼与耕犁并存的帝国里,任何变革都必须带着狼牙,否则便会被旧势力撕成碎片。
天赞西年的夏天,就这样在均田制的试行与抵制中悄然流逝。当阿保机的金龊箭再次指向东方的渤海时,耶律倍知道,自己的监国经历,不过是帝国草创期的一次微小实验——胡汉共治的道路,远比想象中艰难,而他与德光,终将在这条路上分道扬镳,正如苍狼旗与汉家灯火,虽同在上京的天空下,却各自照着不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