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赞五年五月廿三,契丹新可汗继位大典的前一夜,潢水河畔的大帐内烛火摇曳。耶律德光穿着尚未缀完珍珠的可汗袍服,盯着舆图上后唐疆域的朱砂标记,指尖敲打着幽州城的位置,发出咚咚的闷响,像极了他此刻躁动的心跳。
"赵大人觉得,李从珂的龙椅还能坐多久?"他转向帐中唯一的汉人——卢龙节度使赵延寿。此人三十余岁,生得面如冠玉,却在契丹营帐中穿着左衽皮袍,腰间悬着契丹短刀,刀鞘上的海东青纹饰与袍角的汉绣云纹格格不入。
赵延寿捏着山羊胡,目光落在舆图上的晋阳:"石敬瑭屯兵十万,又与契丹约为父子,李从珂己是釜中之鱼。不过......"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河东节度副使刘知远暗中招募死士,恐非池中之物。"
德光冷笑一声,伸手拨弄帐中悬挂的狼头图腾:"汉人总爱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可在草原上,狼从来不管卧榻边有多少猎物,只问自己的牙够不够尖。"他忽然抓住赵延寿的手腕,"你若想当这中原的'猎物',最好先让我看看你的牙。"
赵延寿手腕吃痛,却保持着谄媚的微笑:"可汗明鉴,延寿愿为先锋,率卢龙军为大契丹叩开雁门关。"他从袖中摸出一卷羊皮纸,"这是后唐各关隘的布防图,连护城河的深浅都标清了。"
德光展开图纸,目光扫过"居庸关""古北口"等标记,忽然停在"云州"处——那里用朱砂画了个醒目的圆圈。赵延寿见状,立刻解释:"云州刺史张敬达是李从珂的心腹,但若可汗许以重金......"
"重金?"德光嗤笑,松开手抓起案上的酒囊,仰头灌了口马奶酒,"汉人总以为契丹人只识金银,却忘了我们的马刀比你们的铜钱更实在。"他将酒囊扔给赵延寿,后者接过时不慎洒在图纸上,晕开一片乳白的痕迹。
帐外突然传来马蹄声,亲卫禀报:"太后遣使送来太祖遗物。"德光挑眉,示意来人进帐。一名契丹女官捧着鎏金匣步入,匣中卧着阿保机的狼首金冠,冠顶的红宝石在烛火下泛着血光,仿佛老皇帝的眼睛。
"太后说,新可汗需戴此冠祭天。"女官退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赵延寿一眼。
德光伸手抚过金冠上的狼首浮雕,忽然问:"赵大人可知,阿保机父皇为何能统一八部?"
赵延寿额头沁出冷汗,他当然知道契丹人常说的"盐池之变",却不敢贸然接话。德光替他回答:"因为他懂得让八部贵族看见血——自己人的血,比敌人的更管用。"他忽然将金冠扣在赵延寿头上,"明日祭天仪式,劳烦赵大人替本可汗捧着'传国玉玺'如何?"
汉人皇冠歪歪斜斜地扣在契丹皮袍上,说不出的滑稽。赵延寿却立刻跪地:"愿为可汗肝脑涂地!"德光大笑,笑声惊飞了帐外栖息的夜鸟,却在看见帐角阴影时骤然收敛——那里挂着耶律倍进献的"胡汉一体"玉珏,在火光中折射出冷冽的光。
与此同时,东丹国龙泉府的望月楼上,耶律倍正在研磨松烟墨。案头摆着刚收到的后唐密信,李从珂的字迹潦草如狂草:"闻兄遭忌,孤当空左相之位以待。"他握着狼毫的手顿了顿,墨汁滴在羊皮纸上,晕开一片深灰,像极了德光眼中的阴霾。
"人皇王,铁林军又扣下了三车粟米。"高永昌推门而入,铠甲上还沾着边关的霜露,"他们说,这是'新可汗继位的贺礼'。"
耶律倍望着窗外的星空,北斗七星的"七狼星"正指向契丹大营方向。自上月德光封锁边境,东丹国的铁器出不去,粮食进不来,连汉学馆的孩子们都开始啃树皮。他摸出袖中母亲密信,"种子需深埋"的字迹被他反复,己有些模糊。
"高将军,"他忽然开口,"你说渤海人为何总在船头刻海东青?"
高永昌一愣,下意识答道:"因海东青能飞越渤海,带我们找到生路。"
耶律倍笑了,笑容中带着苦涩:"如今东丹国的'生路',怕要往南寻了。"他展开后唐使者带来的丝绸地图,黄河如一条金色巨蟒,横卧在中原大地上,汴梁城的位置被朱砂点得通红,像一颗随时会溃烂的脓疮。
是夜,德光的继位大典在潢水之滨举行。八部贵族按旧制杀白马青牛祭天,耶律虎古手捧"传国玉玺"跟在德光身后,玉玺在火光下泛着青灰色,不知是玉质本就低劣,还是汉人所说的"天命"早己褪色。
"吾皇德光,乃苍狼转世!"巫祝高举骨朵,指向夜空,"看那苍狼眼星,正护佑大契丹!"
众人抬头望去,猎户座方向果然有颗格外明亮的星。赵延寿却注意到,耶律德光的目光始终盯着东方——那里是东丹国的方向,隐约有几点灯火,像被风吹得将熄的残烛。
祭天仪式结束后,德光独自来到阿保机的衣冠冢。月光下,狼首旗杆的影子在草地上晃荡,如同无数把悬空的刀。他摸出腰间的金龊箭,正是从耶律倍那里夺来的那支,箭杆上的海浪纹在月光下宛如裂痕。
"父皇,"他对着墓碑低语,"您说草原需要狼,可耶律倍偏要做羊。如今羊要跑到汉地去了,儿臣该怎么做?"
夜风卷起墓前的经幡,发出哗哗的响声。德光忽然想起阿保机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别学我杀人太多......"他甩了甩头,将金龊箭插在墓碑前,箭头对准东丹国方向。
同一时刻,耶律倍正在东丹王宫收拾行囊。他只带了两箱书:一箱是汉地的《史记》《汉书》,一箱是渤海遗民整理的《太阴经》《渤海国俗考》。高永昌抱着铠甲闯入:"人皇王,女真部答应借道!完颜阿骨打派三百勇士来接您了!"
"三百人?"耶律倍摇头,"够不够过潢水都是问题。"他抚摸着案头的龙纹砖,忽然想起白天在后花园看见的一幕:几个契丹孩童和渤海孩子争抢一个马球,最后竟坐在地上一起玩起了"击壤"——用渤海的木棍砸契丹的石球。
"把汉学馆的学生名册烧掉。"他忽然说,"还有,打开粮仓,把最后一批粟米分给百姓。"
高永昌急了:"人皇王!您若南逃,东丹国就真的完了!"
"不是南逃,"耶律倍将龙纹砖塞进书箱,"是去为东丹国找一条生路。德光要的是我的人头,但若我到了后唐......"他望向南方,"汉人讲究'挟天子以令诸侯',说不定我这'人皇王'的头衔,还能换些粮草铁器。"
子时三刻,耶律倍带着亲卫悄悄出了东门。夜色如墨,唯有海东青的尖啸划破天际——那是完颜阿骨打约定的信号。行至潢水河畔,他忽然勒住马,回头望向龙泉府方向,那里的望京台还亮着灯,是他命人点的长明灯,为东丹国的百姓祈福。
"人皇王,快看!"亲卫指向河面。只见数十艘女真独木舟正破冰而来,船头的海东青图腾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完颜阿骨打站在船头,手持鱼皮符高声喊道:"追兵离此还有三十里,速上船!"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马蹄声。耶律倍转身,看见德光的铁林军己追至百步之内,耶律虎古手持火把狂笑:"人皇王这是要去哪?莫非想给后唐的皇帝当狗?"
箭矢破空而来,擦过耶律倍的耳畔。他猛地扯动缰绳,战马长嘶一声踏入河中。女真战士们齐声唱起渔歌,独木舟在冰河中灵活转向,宛如水中的海东青。耶律倍摸出怀中的玉珏,狠狠抛向追兵方向,玉珏落入水中,溅起的水花瞬间冻成冰晶。
"告诉德光,"他对完颜阿骨打喊道,"东丹国的种子己经埋下,总有一天会破土而出!"
铁林军在河岸刹住马,耶律虎古望着远去的独木舟,啐了口血水:"元帅,要追吗?"
"追?"德光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他骑着黑马缓步上前,金龊箭在腰间泛着冷光,"让他去后唐吧——汉人皇帝连自己的臣子都防不住,还能容得下一个契丹亲王?"他望向南方,嘴角扬起残酷的笑,"再说,耶律倍带走的越多,东丹国就越空,等他在汉地碰得头破血流,草原会告诉他,狼永远学不会羊的活法。"
寅时,耶律倍的船队抵达后唐金州海岸。他踩着湿滑的礁石上岸,回望契丹方向,只见一轮残月挂在潢水尽头,像极了阿保机临终前枯槁的眼睛。亲卫递来一件后唐官员的青衫,他却拒绝了,依旧穿着绣有海东青的契丹长袍,只是将头发用汉人巾帻束起,胡汉两种风格在他身上奇妙地融合。
"大人,金州刺史派车马来了。"一个渤海亲卫指着远处的火把。
耶律倍点头,从书箱中取出一卷《东丹国志》,在扉页写下:"小山压大山,大山入汉关。胡笳吹不尽,明月照乡还。"然后将书埋在岸边的沙中,用一块礁石做记号——他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来取这本书,续写东丹国未竟的理想。
与此同时,契丹大营的帅帐内,德光正在审阅赵延寿送来的密报。当看到"耶律倍己抵金州"的字样时,他忽然大笑,震得帐顶的狼头图腾微微晃动。耶律虎古不解:"元帅为何发笑?"
"因为汉人要倒霉了。"德光擦去眼角的泪,"一个满脑子仁政的契丹亲王,一个想当皇帝的石敬瑭,后唐这下可有好戏看了。"他铺开舆图,用朱砂在燕云十六州的位置画了个圈,"传我的命令,铁林军即日起向云州集结。既然皇兄想去汉地种麦子,那我就帮他把幽州的地先犁一遍——用契丹人的马刀。"
晨光熹微中,耶律倍跟着金州刺史的车队向洛阳行进。道路两旁的麦田里,汉人农民正在收割,他们首起腰时,看见队伍中身着契丹服饰的耶律倍,眼中闪过惊讶与警惕。他摸出怀中的渤海琥珀,琥珀里凝固着一只小昆虫,像极了被困在两种文明之间的自己。
"大人,前面就是潼关了。"刺史的副官提醒。
耶律倍抬头,只见雄关如铁,横亘在眼前。关内是汉人的花花世界,关外是他关内回不去的草原。他深吸一口气,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麦香与硝烟味——那是农耕文明的气息,也是即将到来的战火的味道。
"走吧。"他轻声说,催马向前。身后,亲卫们将契丹军旗收进车厢,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绣着海东青与龙纹的旗帜,在晨风中轻轻飘扬,宛如一只将越过关山的大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