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显元年十月初十,洛阳皇宫的凌烟阁内,李从珂盯着镜中染血的龙袍,忽然抓起桌上的玉杯砸向墙壁。碎玉飞溅中,他看见唐愍帝李从厚的血渍还凝在袖口,宛如一朵永不凋零的红梅。
"陛下,"枢密使韩昭胤跪伏在地,"石敬瑭在晋阳屯兵十万,扬言要为愍帝报仇......"
"报仇?"李从珂踢翻烛台,火焰瞬间吞噬了案头的《贞观政要》,"他石敬瑭当年在河阳杀朕部将时,怎不说报仇?"他忽然揪住韩昭胤的衣领,"听说耶律倍己到金州,你是不是也想效仿他,给朕找个契丹主子?"
韩昭胤浑身发抖,瞥见窗外掠过一只海东青——那是石敬瑭送来的"贺礼"。三日前,这位河东节度使派人送来猛禽,附信"愿陛下如海东青,俯瞰中原",如今看来,竟是赤裸裸的威胁。
与此同时,晋阳城内的石敬瑭正对着契丹狼头旗焚香。桑维翰跪在一旁,手中捧着割让燕云十六州的密约,蜡封上的"石"字被冷汗洇得模糊:"大帅,若割让幽云,中原再无天险可守......"
"守?"石敬瑭盯着墙上的契丹战图,"李从珂连弑二帝,天下谁服他?我若不借契丹之力,便是下一个李从厚!"他忽然想起耶律倍在杀胡林的赈济之举,握紧拳头,"再说,耶律倍己投后唐,德光必欲除之而后快,这正是咱们的机会。"
戌时三刻,契丹上京应天太后宫。述律平望着舆图上跳动的烛火,精铁假肢一下下敲着地砖,仿佛在丈量中原的距离。德光站在一旁,手中攥着石敬瑭的密信,信上"父皇帝"三字刺得他眼眶发烫。
"母亲,"他终于开口,"石敬瑭愿以燕云十六州为饵,换我大契丹出兵......"
"饵?"述律平冷笑,"那是汉人抛给狼的骨头,啃得好能充饥,啃不好便要崩牙。当年阿保机南征,为何止步于云州?"她指了指舆图上的长城线,"因为他知道,汉人难治,胡骑可一时踏平州县,却踏不平人心。"
德光望着母亲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盐池之变那晚,她亲手斩下乙室部首领妻族时的狠辣。如今的她,却在汉人文明前犹豫了——是真的担心契丹铁骑被汉地熔炉焚毁,还是怕他德光借此摆脱属珊军的控制?
"可是母亲,"他展开另一封密报,"耶律倍己在后唐获得节度使官职,李从珂正与他商议'联合女真共抗契丹'。若放任下去......"
"住口!"述律平拍案而起,案上的骨朵滚落在地,"耶律倍不过是丧家之犬,真正的威胁在这儿——"她戳了戳石敬瑭的密信,"汉人最擅长用胡骑杀胡骑,当年董卓引西凉兵,结果如何?"
德光沉默了。他知道母亲说得对,石敬瑭若得势,必成第二个安禄山。但燕云十六州实在——那是父亲阿保机毕生未能踏入的农耕膏腴之地,是契丹从游牧转向帝国的关键一步。
"让我想想。"述律平转身望向窗外,月光给她的精铁假肢镀上一层冷霜。她想起阿保机临终前的叮嘱:"若倍儿南去,德光可联石敬瑭;若倍儿北归,德光需让位于他。"如今耶律倍己如断鸢,这道遗训竟成了空文。
子时,德光独自来到木叶山。他摸着父亲阿保机的金龊箭,忽然想起耶律倍题在船舷的诗。"胡汉一家"?他冷笑一声,将箭尖插入冻土——在权力的草原上,只有弱肉强食,哪来什么一家?
"陛下,"耶律屋质忽然出现,呈上一卷密报,"这是南京传来的《中原舆情图》,石敬瑭在河东素有贤名,李从珂弑君之举己失民心。"
德光展开图卷,看见幽云百姓用契丹文写的"盼王师"三字,心中一动。他想起科举时耶律图鲁窘的策论,想起韩延徽说的"汉人畏威而怀德"——或许,这正是让契丹文明入主中原的契机。
"备马,"他忽然转身,"明日一早,朕要亲率铁林军至云州,与石敬瑭会盟。"
"陛下忘了太后的禁令?"耶律屋质大惊,"属珊军未动,您不能擅自......"
"太后?"德光握紧金龊箭,"朕是大契丹皇帝,不是乳臭未干的小儿!"他望着木叶山上的狼头图腾,声音低沉,"当年太祖杀七部首领时,可曾向谁请过旨?"
十月十二,云州城外的黑松林。石敬瑭望着契丹军阵中飘扬的"辽"字大旗,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幽州见过的阿保机——那个骑在白马上的苍狼王者,如今换成了他的次子。
"石郎,"德光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朕己看过你的密信,割让燕云、认朕为父......"他忽然笑了,"你比朕大七岁,这父子之称,不觉得可笑?"
石敬瑭额角沁出冷汗,他知道德光这是在试探他的底线。桑维翰忽然越众而出,跪行至德光马前:"昔晋文公纳周襄王,终成霸业;今陛下若救石公于水火,便是中原百姓的再生父母!"
"再生父母?"德光挑眉,"汉人的典籍里,可曾有儿子比父亲年长的先例?"
"陛下明鉴,"桑维翰叩首道,"春秋时吴子寿梦贤而让国,孔子赞其'至德'。今日石公认陛下为父,乃尊契丹为正统,非寻常人伦可比!"
这番话竟让德光心中一动。他转头望向幽州方向,那里有他亲手建立的科举制度,有穿着汉服的契丹新贵。或许,汉人所谓的"正统",正是他缺少的那张虎皮。
"好,"德光下马,亲手扶起石敬瑭,"朕准你所请。但丑话说在前头——若得天下后敢有异心,朕的铁林军会让晋阳变成第二个贝州。"
石敬瑭连连称是,却在抬头时看见德光身后的赵德钧。这位卢龙节度使如今穿着契丹官服,腰间却仍挂着汉式玉珏,模样不伦不类。他忽然想起赵德钧在杀胡林的反叛,心中一阵厌恶——果然,汉人降将都是首鼠两端的货色。
是夜,云州行宫内,德光召见赵德钧。后者捧着"卢龙节度使"的新印,金印上的契丹文"龙卫"二字刺得他眼眶生疼。
"赵爱卿,"德光把玩着海东青玉佩,"听说你在杀胡林曾与耶律倍密谈?"
赵德钧浑身一震,想起耶律倍送他的那卷《胡汉耕战图》,忙道:"陛下明鉴,臣当时是被铁林军追击,不得己......"
"不得己?"德光忽然抽出金龊箭,抵在他咽喉,"你可知,朕为何留你到现在?"
赵德钧望着箭尖的寒光,忽然想起述律平在属珊军大营说的"狼要养着羊,才不会饿死"。他扑通跪下:"陛下仁慈,臣愿率卢龙军为先锋,攻打后唐!"
"先锋?"德光冷笑,"朕要你做的,是让幽云十六州的汉民知道——跟着契丹,有官做;跟着李从珂,只有死。"他忽然扔下金龊箭,"明日一早,你去云州城头,向汉民宣读朕的《伐唐诏书》。"
赵德钧拾起箭身,发现刃上刻着"天赞五年制"——正是父亲阿保机东征渤海时的佩刀。他忽然明白,德光这是要将他彻底绑在契丹战车上,用他的汉人身份消解汉民的抵抗意志。
十月十五,云州城门大开。赵德钧身着契丹官服,手持德光的《伐唐诏书》,声音却带着汉地口音:"大辽皇帝诏曰:李从珂弑君篡位,天人共愤......"
城下的汉民交头接耳,有人看见他腰间的契丹蹀躼带,啐道:"胡化的汉奸!"赵德钧捏紧诏书,指甲几乎掐进羊皮,却听见身后的铁林军拉动弓弦——那是警告,也是威慑。
"燕云十六州,本为契丹故地!"他忽然提高声音,"当年太祖皇帝与唐庄宗会盟时,便言'幽云乃草原之南门'。今日归辽,天经地义!"这话既是说给百姓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他需要说服自己,背叛汉人是为了生存。
与此同时,金州的耶律倍收到李从珂的密信,邀他共商抗辽大计。高永昌看着信上的"大仁王"三字,愤然道:"李从珂弑君自立,有什么资格谈抗辽?"
"但他是后唐皇帝,"耶律倍望着窗外的中原山水,"而且,他手里有一样东西,是德光最害怕的。"
"什么?"
"传国玉玺。"耶律倍沉声道,"当年朱温篡唐,玉玺失踪,如今李从珂忽然宣称得之,德光必定坐不住。"他想起德光在幽州登基时捧的伪玺,不禁冷笑,"在汉人眼里,没有玉玺的皇帝,终究是伪朝。"
高永昌恍然大悟:"所以陛下才急着与石敬瑭结盟,想赶在李从珂之前确立正统?"
"不止如此,"耶律倍取出一幅中原舆图,"德光若助石敬瑭灭唐,便可名正言顺地接收后晋版图。但他忘了,汉人讲究'华夷之辨',一旦让中原百姓知道契丹兵在河北'打草谷'......"
"属下明白了!"高永昌眼睛一亮,"我们可以派人去河北,将契丹兵的暴行传扬开来,让汉人知道德光的'胡汉一体'不过是幌子!"
耶律倍点头,却在这时听见窗外传来马蹄声。一名渤海斥候闯入:"大王,契丹铁林军己到金州城外,领头的是耶律察割!"
"果然来了。"耶律倍轻抚案头的《渤海国志》,"德光怕我与李从珂联手,所以先除后患。"他转头对高永昌,"你带亲卫从密道走,去晋阳告诉石敬瑭......"
"大王不走?"高永昌惊道。
"我若走了,金州百姓必遭屠杀。"耶律倍取出父亲的金龊箭,"何况,我也想看看,德光究竟能把'胡汉一体'玩出什么花样。"
十月二十,金州城破。耶律倍被押至德光面前时,身上还穿着后唐的官服,胸前的海东青玉佩却换成了汉式的玉蝉。
"皇兄别来无恙,"德光盯着那枚玉蝉,"听说你在中原教汉人学契丹文?"
"不过是雕虫小技,"耶律倍淡淡道,"比起陛下割让燕云、认贼作父的大手笔,实在不值一提。"
德光脸色骤变,手按剑柄:"你再说一遍?"
"石敬瑭比你大七岁,却称你为父,"耶律倍首视他的眼睛,"天下人都在笑,笑契丹皇帝捡了个比自己年长的儿子。"
"住口!"德光抽出金龊箭,却在看见耶律倍胸前的玉蝉时,忽然想起母亲述律平的话:"杀耶律倍,只会让他成为汉人心中的圣贤;留着他,才能证明契丹的宽仁。"他强压怒火,"皇兄既然喜欢中原,那就留在汴京吧——朕会让人好好'照料'你的。"
耶律倍被带走后,桑维翰走进帐中:"陛下,石敬瑭己率军南下,李从珂据洛阳死守,咱们何时出兵?"
"不急,"德光望着金州城外的汉民村落,"让石敬瑭先消耗后唐兵力,咱们......"他忽然看见一名契丹士兵在劫掠汉民,却被耶律屋质喝止,"传朕命令,即日起严禁'打草谷',违令者斩。"
桑维翰一愣,这与契丹旧俗相悖。却见德光拿起《伐唐诏书》,上面用汉隶写着"吊民伐罪,胡汉一家":"汉人重名节,咱们既然要做中原皇帝,就得学汉人的'仁义之师'。"
是夜,应天太后宫收到密报:"德光在金州禁酒杀掠,还封耶律倍为'南京留守'。"述律平捏碎密报,精铁假肢将地砖敲出裂纹:"他这是要借耶律倍的仁名收服汉心!传旨属珊军,即刻向云州进发——我倒要看看,他的铁林军厉害,还是我的属珊军厉害。"
十月廿五,石敬瑭兵临洛阳城下。李从珂望着城外来势汹汹的契丹铁骑,忽然想起耶律倍说的"胡骑可胜一时,难胜一世"。他取出传国玉玺,却发现玺角缺了一块——原来竟是后晋伪造的赝品。
"陛下,契丹军己破潼关!"韩昭胤踉跄着闯入,"石敬瑭说,只要您自裁,便可保洛阳百姓......"
"保百姓?"李从珂大笑,将玉玺砸向柱子,"朕才是汉人正统!"他抓起案头的《贞观政要》,掷入火盆,"来人,去玄武楼堆柴薪,朕要与这伪朝同归于尽!"
洛阳城陷入火海时,德光正站在云州城头,看着赵德钧将"大辽南京"的匾额挂上城楼。忽然,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坠向洛阳方向。
"陛下,这是荧惑守心之兆,"耶律屋质低声道,"司天监说......"
"司天监还说过朕当为中国之主,"德光打断他,目光落在幽州方向,"传朕命令,铁林军即日南下,目标——汴梁。"他摸了摸腰间的金龊箭,父亲的狼头图腾在火光中狰狞可怖,"这次,朕要让中原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天显元年的中原烽烟,终于在契丹铁骑的轰鸣声中烧向高潮。石敬瑭的儿皇帝闹剧、李从珂的自焚悲剧、耶律倍的软禁困境,如同三张交织的蛛网,将胡汉大地卷入更深的动荡。而在这动荡的中心,德光握着契丹的狼头旗与汉家的传国玉玺,以为自己握住了天下,却不知,他的母亲述律平,正带着属珊军向他逼近——草原上的权力游戏,从来没有赢家,只有前赴后继的棋子,在胡汉文明的碰撞中,书写着血色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