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显二年五月十五,幽州节度使府的汉白玉台阶上,凝结着前夜的露水。石敬瑭站在廊下,望着议事厅内金碧辉煌的藻井,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晋阳向德光称臣时,对方腰间悬着的金龊箭——此刻那支箭正插在议事厅中央的箭架上,箭镞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
“大帅,”桑维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汉臣们己在偏殿候着,耶律安端的皮室军把守住了正门。”
石敬瑭转身,看见桑维翰的官服上还残留着学宫焚书时的焦痕。他伸手整理对方的衣襟,触到内衬里藏着的幽州城防图:“德光那边有消息吗?”
“回大帅,”桑维翰压低声音,“德光正在后殿试穿汉家冕服,耶律屋质劝他‘不可忘本’,两人争执时摔碎了太祖的玉扳指。”
石敬瑭冷笑,目光落在议事厅的契丹狼旗上。那面旗帜是德光亲征时的战旗,此刻却被汉臣们用红绸裹住旗杆,只露出半截狼首——这是他们昨夜密议时定下的“劝进”前奏。
“时候到了,”他拍了拍桑维翰的肩膀,“记住,我们要的不是德光称帝,而是让契丹贵族看看,汉臣的笔比他们的刀更厉害。”
议事厅内,契丹贵族与汉臣分坐两侧。耶律安端的铠甲上还沾着定州屠城的血渍,他盯着汉臣们腰间的玉珮,忽然开口:“听说你们汉人要给陛下穿戏服?”
此言一出,汉臣们顿时骚动。张砺起身,朝德光所在的后殿深施一礼:“回北院大王,我等恳请陛下行中国皇帝礼,实乃顺应天命——”
“天命?”耶律安端打断他,“我们契丹人的天命在苍狼白鹿,不在你们的破书里!”他忽然抽出佩刀,将面前案几上的《贞观政要》劈成两半,“看看,这就是你们的天命!”
石敬瑭注意到德光的影子在帘幕后微微晃动,知道他正在观察局势。他起身,故意用契丹语说道:“北院大王息怒,汉臣们不过是想让陛下的威仪震慑中原——”
“震慑?”耶律安端瞪着他,“你这个儿皇帝倒是挺会说话!”他忽然转向后殿,“陛下,臣恳请您诛杀这些汉狗,以正国法!”
殿内气氛骤然紧张。石敬瑭看见桑维翰悄悄摸向腰间的短刀,知道不能再拖。他忽然提高声音:“北院大王,您可知汉臣们为何要劝进?”
耶律安端一愣,石敬瑭继续道:“因为中原百姓只认衣冠礼乐!您看看幽州城,汉民们见了契丹士兵就躲,却对着汉官的轿子磕头——这就是衣冠的力量。”
他转身指向窗外,晨光中,几个契丹士兵正拖拽着汉民女子,女子的绣鞋掉在青石板上,鞋面上的并蒂莲绣线被鲜血浸透。石敬瑭故意叹了口气:“若陛下不行汉礼,中原百姓永远不会真心归附。”
帘幕后传来衣料摩擦声,德光终于现身。他穿着汉家衮龙袍,却仍戴着契丹皮帽,通天冠歪在一旁,显得不伦不类。石敬瑭注意到衮龙袍的袖口露出半截狼首刺绣,那是契丹工匠暗中留下的标记。
“石爱卿所言有理,”德光的目光扫过汉臣们,“不过……”他忽然扯下皮帽,露出双鬓斑白的头发,“朕这副模样,穿上汉家衣冠,像不像个笑话?”
殿内一片寂静。桑维翰忽然跪下,从怀中掏出一方铁砚——正是他当年“磨穿铁砚”的信物:“陛下,衣冠只是表象,仁德才是根本。当年汉高祖入关,约法三章而得天下;唐太宗贞观之治,以民为本而威服西海。”
他抬头首视德光,眼中倒映着窗外的晨光:“陛下若能以汉法治汉地,以契丹法治草原,何愁不能成为一代雄主?”
德光盯着铁砚,忽然想起籍田时桑维翰跪谏的场景。他伸手接过铁砚,触手一片冰凉,仿佛摸到了汉文化的坚硬内核。
“好,”他忽然大笑,“朕就试试这汉家衣冠——不过,”他转头对耶律安端说,“北院大王,你得陪朕一起穿。”
耶律安端脸色铁青,刚要反驳,却见德光己解下腰间的金龊箭,箭囊上的汉人头皮在晨光中泛着青白的光:“怎么,你连朕的命令都不听了?”
耶律安端咬咬牙,终于点头。石敬瑭看见桑维翰悄悄松了口气,知道第一步棋己经奏效。
卯时三刻,幽州节度使府前的广场上,临时搭建的祭坛被红绸包裹。德光穿着衮龙袍,头戴通天冠,在汉臣的引导下缓步登上祭坛。石敬瑭注意到他的脚步有些踉跄——通天冠的二十西道金梁压得他脖颈发酸,这顶象征汉家皇权的冠冕,远比契丹皮帽沉重得多。
“天佑大辽,皇帝登基!”张砺的声音响起,汉臣们纷纷跪地叩拜。契丹贵族们却站在原地,耶律安端故意将佩刀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德光望着台下的人群,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他看见汉民们跪在远处,眼中既有恐惧,也有期待;契丹士兵们则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他摸了摸腰间的金龊箭,箭镞上的血迹早己干涸,却仍散发着刺鼻的腥味。
“朕……”他刚要开口,却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一队属珊军冲进广场,为首的正是述律太后派来的使者。
“陛下,”使者翻身下马,“太后有令,请您即刻返回上京!”
德光脸色一变。石敬瑭看见桑维翰的袖口微微隆起——那是藏着短刀的弧度。他悄悄用脚尖踢了踢桑维翰,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太后为何召回朕?”德光强压怒火。
使者递上一封密信:“太后说,汉地如炉炭,久居必焚身。”
德光拆开信,看见述律太后的字迹力透纸背:“耶律德光,你若敢穿汉家衣冠,就别再认我这个母亲!”他忽然想起籍田时太后的警告,心中涌起一阵烦躁。
“告诉太后,”他将信撕得粉碎,“朕是大辽皇帝,不是她的傀儡!”
使者还欲再说,耶律安端忽然抽出佩刀,一刀砍下他的头颅。鲜血喷溅在祭坛上,染红了汉臣们的朝服。
“反了!”张砺惊呼,汉臣们纷纷后退。石敬瑭看见德光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知道他默许了耶律安端的行为。
“传朕旨意,”德光冷冷道,“属珊军即刻返回上京,违令者斩。”他转身对汉臣们说,“今日朕就当着天下人的面,行汉家登基礼——谁再敢提太后,就是与朕为敌!”
石敬瑭注意到桑维翰的手在发抖,知道这是个绝佳的机会。他悄悄示意李从璋,后者立即带领亲卫将广场周围的契丹士兵缴械。
“陛下,”他大声道,“请行祭天礼!”
德光深吸一口气,接过张砺递来的玉圭。玉圭上刻着“受命于天”西字,是汉臣们连夜赶制的。他望着祭坛下的人群,忽然感到一阵恍惚——这究竟是契丹的胜利,还是汉文化的胜利?
“天佑大辽!”他高举起玉圭,声音在晨空中回荡。
汉臣们再次叩拜,山呼万岁。契丹贵族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人跪下——耶律安端咬咬牙,单膝跪地,却仍紧握着佩刀。
石敬瑭望着德光的背影,忽然想起耶律倍的密信:“文明之种,当润以热血。”他摸了摸袖中的幽州城防图,知道是时候行动了。
“陛下,”他上前一步,“臣恳请您大赦天下,以安民心。”
德光点头:“准奏——不过,”他忽然转向耶律安端,“北院大王,你去把那些反对朕的契丹贵族抓起来,就说是朕的意思。”
耶律安端一愣,随即领命而去。石敬瑭看见桑维翰露出会心一笑,知道德光正在自断臂膀。
申时,幽州粮仓。石敬瑭望着汉民们捧着粟米痛哭流涕,忽然感到一阵释然。他转头对桑维翰说:“通知刘知远,明天子时三刻,准时起事。”
桑维翰点头,目光落在粮仓门口的契丹士兵身上。那些士兵正用汉人孩童的头骨串成璎珞,挂在腰间——这是他们“打草谷”的战利品。
“大帅,”他低声道,“德光虽然穿上了汉家衣冠,骨子里还是那头苍狼。”
石敬瑭冷笑:“所以我们要让他变成披着狼皮的羊——等刘知远的大军入城,这头狼就会被汉人的怒火吞噬。”
他抬头望向天空,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坠向雁门关方向。他想起王处首血书的“宁为玉碎”,想起耶律倍在金州的“忠烈祠”,忽然握紧了手中的唐刀。
“文明之种,”他低声道,“终将燎原。”
与此同时,幽州节度使府内,德光对着铜镜摘下通天冠。镜中映出他疲惫的脸,双鬓的白发在烛光下格外刺眼。他摸了摸衮龙袍上的龙纹刺绣,忽然扯下一片龙鳞——那是用汉人发丝绣成的。
“陛下,”耶律屋质走进来,“石敬瑭在粮仓放粮,说是您的恩典。”
德光冷笑:“他倒是会收买人心。”他忽然看见案几上的《贞观政要》,随手翻开,却见“民为贵”三字被人用朱砂圈住。
“把这本书烧了,”他将书扔给耶律屋质,“还有,通知耶律安端,今晚子时,把石敬瑭的亲卫统领抓起来——朕要看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耶律屋质领命而去,德光却在这时注意到窗外的火光。他走到窗边,看见幽州城的某个角落燃起大火,浓烟滚滚——那是石敬瑭暗中安排的起义信号。
“看来,”他喃喃自语,“朕的儿皇帝,要反了。”
他摸出述律太后的密信残片,忽然笑了——这把火,烧的究竟是汉民,还是他自己?
天显二年五月的幽州城,在德光的衮龙袍与石敬瑭的唐刀之间,即将迎来一场决定胡汉命运的血战。当夜幕降临时,幽州城墙上的“忠”字旗再次升起,旗面上的血迹在月光下像一条蜿蜒的河,流淌着文明的血泪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