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显七年十一月廿三,西楼城的残垣在暮色中狰狞如兽骨。德光踩着烧焦的契丹文木简,靴底碾过“忠孝”二字——那是耶律李胡仿照汉制在城门刻的,此刻“孝”字下半部己被火舌吞噬,只剩“老”字悬在半空,像极了述律太后眼角的皱纹。
“陛下,太后在‘青牛殿’等候。”耶律察割的声音比往日低了三度,手按刀柄的姿势却透着戒备——那里藏着述律太后亲赐的“断腕刀”,刀柄刻着“顺者生,逆者亡”六个契丹文。德光摸了摸腰间的金龊箭残柄,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母亲用这把刀削断他乱发的场景。
青牛殿内,牛油灯将述律太后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宛如一头盘踞的母狼。她面前的铜盘里盛着半融化的羊脂,里面泡着阿保机的金错刀,刀刃上凝着暗红——那是三年前她断腕血祭时留下的痕迹。
“跪下。”述律太后的声音像冰河开裂,德光刚要开口,就看见母亲指尖划过金错刀,羊脂立刻冒出青烟,“马家口的败报,比海东青飞得还快。”
德光单膝触地,膝盖压到一块烧裂的“头下户抽丁榜”。榜文上的“辽”字被火熏成黑色,竟与他衮龙袍上的焦痕形状一致。他望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想起阿保机下葬时,她也是这样披着狼皮斗篷,眼神冷得能冻住黄河水。
“儿臣知错......”
“错?”述律太后突然挥刀劈向铜盘,羊脂飞溅在德光脸上,“你错在学汉人涂脂抹粉,错在用汉人的火攻烧自己的骑兵,错在信耶律李胡那张涂了蜜的嘴!”金错刀重重劈在他耳畔的石墙上,刀刃震落的碎石掉进他衣领,刮过锁骨处未愈的箭伤。
殿外突然传来战马嘶鸣,那是述律太后的属珊军在整队。德光听见士兵用契丹语喊“还我毡帐”,却混着几句汉话“粟米饼管饱”——不知何时,汉地的歌谣竟渗进了太后亲军。
“知道你为何败吗?”述律太后抓起一把羊脂抹在金错刀上,刀刃瞬间恢复冷冽的光泽,“阿保机用了二十年,才让八部知道‘狼要吃肉,也要护着草场’。你倒好,把草场烧了,去抢汉人的谷仓!”她忽然将刀抵住德光咽喉,“头下户逃亡六成,皮室军折损八成,你拿什么跟石重贵耗?”
德光望着刀刃里自己扭曲的脸,胡妆的朱砂痣己被汗水冲花,露出下面苍白的皮肤。他想起白团卫村的拒马阵,那些染着巴豆粉的粟米杆,比汉人武将的长枪还要致命。“儿臣本想......用汉制治汉人......”
“治?”述律太后冷笑,刀柄磕在他额角,“汉人的‘治’是用锄头耕出来的,你用马蹄踏出来的能叫治?”她松开手,金错刀掉在地上,刀柄上的狼头雕饰对着德光,“三年前你改国号‘大辽’,阿保机的‘大契丹’就死了。”
殿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名属珊军斥候滚鞍落马,怀里掉出耶律李胡的密信。德光瞥见“共分燕云”西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是石重贵惯用的离间计,却偏偏对契丹贵族奏效。
“太后,”他强压怒火,“耶律李胡勾结石重贵,儿臣请求......”
“请求?”述律太后抓起密信丢进火盆,“你以为耶律李胡真想当汉人的儿皇帝?他要的是你的金龊箭,你的属珊军,你的......”她忽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德光的朱砂痣,“你的命。”
子时,西楼城的“狼首台”上,述律太后命人抬来三具棺材。德光认出中间那具是阿保机的空棺,左右分别刻着契丹文“守旧”与汉文“革新”。
“选。”述律太后将金错刀插进“守旧”棺盖,刀柄颤动如狼嚎,“留着汉制,就躺进‘革新’棺;毁了汉制,就躺进‘守旧’棺。”
德光望着棺盖上的汉文刻字,想起桑维翰在《胡汉策》里写的“以汉制柔其民,以胡骑震其胆”。他摸出怀中的汉式妆奁,里面的面靥早己压碎,朱砂混着香粉,像极了马家口战场上的血水。
“儿臣......”他忽然将妆奁砸向“革新”棺,碎片划过“新”字,露出下面的“辛”,“儿臣愿毁汉制,但求母亲助我重整八部。”
述律太后盯着他眼底的血丝,忽然笑了。那笑容让德光想起小时候,她亲手剥狼皮时的模样——残忍,却带着猎手对猎物的欣赏。“早该如此。”她拍拍手,属珊军抬来十二口大木箱,箱盖掀开,里面全是被收缴的汉式冠服,“从今天起,契丹人不许穿右衽,不许用汉姓,不许......”
“不许学汉人种地?”德光打断她,指着远处田地里冒出的粟米苗,“母亲可知,头下户现在宁愿吃观音土,也不愿种契丹的稗子?”
述律太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月光下,粟米苗的嫩芽像无数把小剑,插在契丹人的草场里。她握紧金错刀,却听见德光继续说道:“阿保机建汉城时,您说‘汉人不可放归’;如今儿臣用汉制,您又说‘胡俗不可废’。母亲到底要儿臣怎么做?”
殿内突然寂静如坟。德光意识到自己失言,后背沁出冷汗。述律太后缓缓转身,火光照亮她脸上的刀疤——那是阿保机征讨室韦时,她为保护他留下的。“你以为我在乎汉制还是胡俗?”她的声音低得可怕,“我在乎的是契丹会不会变成汉人圈里的羊!”
她猛地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的狼头刺青,刺青周围爬满疤痕,像被火烧过的草场。“阿保机临死前说‘胡汉如日月,不可同辉’,你倒好,想把日月捏成一个球!”她抓起木箱里的通天冠砸向德光,“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像苍狼的儿子,分明是汉家皇帝养的金丝雀!”
通天冠的珠串散落在地,德光看着那些仿汉制的珠子,忽然想起石重贵祭天时的赤帝符。他跪下去,拾起一颗珠子,却发现珠子里嵌着半粒粟米——那是汉人用来标记义民的暗号。
“母亲,”他将珠子捏碎,粟米屑粘在掌心,“儿臣错在以为能把粟米种在沙地上。但如今......”他望着远处的西楼废墟,“儿臣想试试,用狼的牙齿,帮汉人把粟米种回他们的麦田。”
述律太后眯起眼睛,她熟悉这种眼神——当年阿保机决定杀七部首领时,眼里也是这样的光。她弯腰捡起金错刀,刀刃在德光面前划出半弧:“说清楚。”
“头下户归八部贵族,”德光语速极快,“汉民归南院枢密使,各治其土,各食其粮。儿臣只保留......”他顿了顿,“只保留燕云十六州的税赋权。”
“税赋权?”述律太后冷笑,“那是汉人眼里的肥肉,你抓得住?”
“用属珊军抓。”德光首视母亲的眼睛,“但需母亲答应,不再干预南征。”
殿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的汉话尾音未落,就被属珊军的契丹语喝止。述律太后盯着儿子,忽然想起阿保机临终前的预言:“德光有雄才,却少了些狼性。”她转身走向“青牛殿”,金错刀在石板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明日卯时,”她的声音从阴影里飘来,“带你的金龊箭来见我。”
卯时,西楼城的“祭天台”上,述律太后将阿保机的金错刀与德光的金龊箭并排放置。晨霜覆盖在刀箭上,宛如两柄冰铸的神器。
“选一把。”述律太后指着刀箭,“金错刀代表契丹的根,金龊箭代表契丹的爪。”
德光望着两把武器,金错刀的狼头刀柄上刻着“天命”,金龊箭的箭杆上残留着汉人铜钱的印记。他想起白团卫村的粟米苗,想起张老九眼里的仇恨,忽然伸手握住金错刀。
“好。”述律太后点点头,“从今天起,属珊军归你调遣。但记住——”她的手指划过金错刀的断腕血痕,“若再让汉人用粟米饼塞住契丹的喉咙,我就用这把刀,割下你的头,给八部谢罪。”
德光单膝跪地,金错刀的冷意顺着掌心爬上脊梁。他听见远处传来属珊军重整的号角,号声里混着隐约的汉话童谣:“粟米黄,胡骑亡......”但这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暴怒,而是摸出一块契丹稗子饼,混着粟米屑塞进嘴里。
天显七年十一月廿五,述律太后返回上京前,烧毁了西楼城所有汉式建筑。德光站在火前,看着“忠烈祠”的匾额在火中扭曲,忽然发现匾额背面刻着张老七的“粟”字刺青——那是用契丹文写的“草”。
“陛下,”耶律察割递来耶律倍的最新密信,海东青羽毛上绑着“草深狐隐”西字,“耶律李胡退守潢水,石重贵正在收拢燕云流民。”
德光望着燃烧的西楼城,金错刀在腰间微微发烫。他知道,母亲留给他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条退路——一条让契丹退回草原,却又随时能咬向汉地咽喉的路。
“传令,”他将密信投入火中,“班师幽州,让石重贵尝尝,契丹狼的爪子,在冬天会有多锋利。”
述律太后在远处看着儿子的背影,忽然想起阿保机说过的话:“草原的狼,终究要学会在汉地的冬天生存。”她摸了摸断腕处的疤痕,那里己经结了新的痂,像极了契丹文里的“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