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显七年腊月十二,魏州城的瓮城积雪下埋着三车粟米饼。张七娘摸着墙缝里嵌着的饼屑,听着城外契丹人用狼头骨碾米的声响——那声音像极了三年前她丈夫被砍头时,刀刃刮过锁骨的动静。她缩在城隍庙的神台后,怀里的婴儿突然啼哭,哭声撞在满是血手印的墙壁上,惊起一群衔着粟米壳的老鼠。
“噤声!”王老汉用鞋底碾碎一只老鼠,鼠血混着粟米壳溅在“忠烈”匾额上,“德光那厮说要‘犒赏三军’,实则是要把咱魏州的粟米全抢光!”他指着殿外被剥了皮的槐树,树干上刻满契丹文的“粮”字,每一笔都像刀疤。
未时三刻,德光的帅帐里飘出汉地的《后庭花》。耶律察割端着羊胛骨占卜,骨头上的裂纹竟组成“屠”字。他望着德光把玩着桑维翰的狼毫笔,笔尖沾着的朱砂在羊皮地图上划出血痕,恰好将魏州圈成孤岛。“陛下,”他踢开脚边的汉人俘虏头骨,“述律太后的密信说......”
“说朕像被汉妇勾了魂的公狼?”德光冷笑,将笔插进装着人脑浆的玉碗,“告诉她,等朕把魏州的粟米全喂给战马,就用汉人的头骨给她雕个梳妆台!”他忽然抓起案上的海东青羽毛——那是耶律倍送来的“止杀”信,此刻羽茎上的血字己被他涂成契丹文的“抢”。
城外突然传来巨响,是契丹人用“抛石机”投掷汉人的尸体。德光踩着血水走向城楼,看见魏州百姓用粟米浆混合骨灰涂抹城墙,“义”字标语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他摸了摸腰间的金错刀,刀柄上的狼头雕饰被血浸透,竟像活了般龇牙咧嘴。
“陛下,”耶律察割递来一碗人脑羹,“杜重威说魏州粮库藏着十万石粟米。”
德光泼翻碗盏,脑浆溅在地图上的“义武军”标记处。“十万石?”他想起白团卫村被烧的粟米苗,指甲掐进掌心,“告诉杜重威,破城之后,凡藏粟米者,男丁充‘打草谷’先锋,女眷赏给皮室军!”
与此同时,魏州城的“藏粮洞”里,桑维翰的密使正在用粟米杆摆阵。张七娘看着那些被削尖的杆子浸过麻油,想起丈夫临终前说的“粟米能养人,也能杀人”。密使忽然咳嗽起来,手帕上的血滴在粟米杆上,竟凝成契丹文的“火”字。
“大嫂,”王老汉递来半块掺了巴豆的粟米饼,“桑相说,等风势转西,就点火烧粮库。”
张七娘咬碎饼屑,辛辣味窜进鼻腔。她望着洞顶垂下的粟米串,忽然听见地面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契丹人的“冲车”正在撞击城门。婴儿突然大哭,她慌忙捂住孩子的嘴,却摸到一片温热的液体——那是从城墙裂缝渗进来的人血。
申时,德光下达总攻命令。三万皮室军如黑云压境,马蹄扬起的雪粒混着人骨碎屑。魏州城头的“震天雷”突然齐发,契丹兵的惨叫声里,张七娘看见自己晾晒的粟米串被火点燃,像无数支指向天空的火炬。
“冲进去!”德光挥刀砍断帅旗绳索,狼头纛旗落在雪地里,被马蹄碾成血泥。第一排皮室军撞上城墙时,城头上突然泼下滚油——那是用粟米榨的油,在火光中泛起金黄,却将契丹兵烧成一个个火人。
德光在乱军中看见,魏州守将何重建站在城楼挥舞“忠义旗”,旗面上的“义”字被血浸透,竟与他衮龙袍上的焦痕形状一致。他抽出金错刀劈向城门,刀刃震落的砖石里,竟嵌着半块粟米饼——饼底的“生”字被血染红,像极了汉人永不屈服的眼睛。
“破城!”他怒吼着,皮室军终于撞开城门。涌进城内的瞬间,德光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那是汉人用粟米、花椒和尸体熬成的“毒汤”,正从屋顶的陶罐里倾泻而下。契丹兵惨叫着倒下,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临死前却仍抓着地上的粟米饼往嘴里塞。
张七娘在藏粮洞听见惨叫,摸出怀里最后一块粟米饼。饼底的“战”字被婴儿的口水泡得模糊,却露出下面刻着的“粟”字——那是她丈夫用指甲划的。洞顶突然坍塌,她看见一个契丹兵举着狼头刀扑来,刀刃上反射的光里,竟有无数粟米苗在疯长。
“娘!”婴儿突然啼哭,哭声刺破硝烟。契丹兵的刀顿在半空,张七娘看见他喉结滚动,竟从怀里摸出半块粟米饼——饼底刻着的“家”字己被啃得残缺不全。就在这瞬间,王老汉的锄头劈进契丹兵的头颅,脑浆溅在粟米饼上,与“家”字的残痕连成一片。
德光在西街目睹这一幕,忽然想起儿时随阿保机巡视汉城,看见汉人母亲用粟米饼哄孩子的场景。他甩甩头,挥刀砍断一个抱粮袋的老汉,却在老人怀里发现一本磨破的《齐民要术》,书页间夹着的粟米芽穿透纸背,像极了白团卫村的火墙。
“烧!”他嘶吼着,皮室军开始纵火。魏州的粟米行、布庄、书院瞬间化为火海,浓烟中浮现出无数“义”字,那是汉人用鲜血和粟米浆写在墙上的标语。德光踩着燃烧的粟米杆前进,听见有人在废墟里吟唱:“粟米黄,胡骑亡......”他循声砍去,却只劈中一个装满粟米的陶罐,粟米像血珠般溅满他的脸。
亥时,魏州己成炼狱。德光站在“忠烈祠”的废墟前,看着耶律察割将汉人俘虏的头骨堆成金字塔。塔尖插着桑维翰的狼毫笔,笔尖还在滴血,在焦土上写出契丹文的“惧”。他忽然踢倒头骨塔,看见一颗颅骨上刻着“张”姓——那是白团卫村义民的姓氏。
“陛下,”耶律察割递来染血的账本,“魏州粮库只有五千石粟米,其余全被百姓埋进了坟墓。”
德光抢过账本,血字在火光中扭曲成“骗”。他想起杜重威信誓旦旦的“十万石”,想起述律太后说的“汉人如炉炭”,突然狂笑起来。笑声惊起一群衔着粟米壳的乌鸦,它们盘旋在废墟上空,叫声像极了汉人的哭嚎。
“埋进坟墓?”他抽出金错刀劈向墓碑,“那就让他们带着粟米,去阴曹地府喂狼!”
子时,德光下令屠城。皮室军按户籍册挨家搜捕,将藏粟米的汉人拖到文庙前活埋。张七娘抱着婴儿躲在井里,听着地面上传来的骨裂声,忽然想起丈夫教她的童谣:“粟米黄,胡骑亡......”此刻却变成了“粟米血,胡骑狂”。
井绳突然晃动,她看见一个契丹兵探头进来,头盔上的狼头雕饰滴着血。但那士兵没有放箭,只是扔下半块粟米饼——饼底刻着的“恕”字被血模糊。张七娘接住饼,忽然听见地面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下太平”的汉话尾音未落,就被惨叫打断。
德光在州衙里喝着人血酒,忽然看见烛火下自己的影子与阿保机的画像重合。画像上的父亲手持金龊箭,箭杆上的汉钱正在滴血。他猛地摔碎酒碗,血酒溅在地图上的“汴梁”处,竟将“梁”字染成“灭”。
“陛下,”耶律察割呈上述律太后的密信,火漆印是一只踏碎粟米的狼,“太后说,石重贵在澶州集结了二十万大军,还......”
“还什么?”德光抓住他的衣领,闻到对方甲胄里渗出的粟米味——那是从汉人尸体上搜来的干粮。
“还让汉人义民把粟米种成了狼头形状,”耶律察割的声音颤抖,“在潢水南岸,一眼望不到边......”
德光松开手,踉跄着走到窗前。魏州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他看见无数粟米杆在火中爆裂,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极了汉人百姓的诅咒。腰间的金错刀突然发烫,刀柄上的狼头雕饰竟渗出血珠,滴在地上,凝成契丹文的“悔”。
天显七年腊月十三,德光下令班师。皮室军拖着数千汉人俘虏北撤,他们的脸上都被刺了“粟”字,像极了田垄里的禾苗。张七娘混在俘虏中,看见魏州城的废墟上冒出青烟,那是百姓用尸体和粟米杆堆成的“义”字火堆,在雪地里烧得通红。
德光勒马回望,忽然听见风中传来童谣,比昨夜更加凄厉:
“粟米血,胡骑绝;
魏州火,断胡肠......”
他摸了摸金错刀的断腕血痕,那里不知何时沾了粒粟米。粟米在寒风中竟己发芽,嫩茎上挂着的冰晶,像极了他从未流过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