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轮太阳升起。
天际线的海面被染上了金色,粼粼的碎光从远处延伸而来,照亮了半座离元岛。
内城南面的上空,一左一右立着两个人,少年宽袖蓝衫,纹饰精美,玄色的裙摆上还闪着火焰金纹;少女则穿着浅黄色道袍,除了头上挽着的一支骨簪外,别无所饰。
玄骨身前,悬浮着一面玉盘大小的青铜法镜,镜子背面镂刻着两层重叠的莲花纹样。
他两指凝诀,右手向前一点,蓝青色法力霎时从指尖流出,又注入莲花镜中。
“嗡”的一声,镜背上的两层莲花花瓣被法力点亮,开始相错地朝反方向旋转。
玄月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中却在胡思乱想:
想不到他还知道这古宝的用法。
不过,作为一个活了至少上千年的老家伙,见多识广也是合情合理的。
可还未见法镜发挥作用,底下的地面先传来了密集的呼救声。
救、救命,救命!
这什么玩意儿?!
爹,娘,呜呜呜呜......
妖…妖怪啊!
海海海棠…成、成精…快跑啊!
玄月循声往下瞧。
只见内城之中,数百根粗壮的褐色藤条正接二连三地顶开地面,又冲破屋顶,向低空飞来。
每根藤条上都无一例外地捆着个惊慌失措、手脚乱舞的凡人。
有的人甚至还穿着亵衣亵裤,一手揉着眼睛,显然是前一刻还在睡梦中。
当——
岛心的大钟这一声响得有些仓促,不像是被驱动,倒像是被人不小心撞到了一般。
玄月又望向钟楼那方,正好看见一个褐袍修士踩着大钟顶部腾空跃起,嘴还一张一合的,好像正骂骂咧咧地说些什么。
而冲他来势汹汹的那一条藤蔓,扑了空之后,又转而攻击旁边的其他修士。
玄月将神识放向那处,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咱们岛主是疯了吗!?
陆兄,你当心后面!
诸位,在下可要先走一步了!
………
看着四个守岛的门神各自奔逃而去,玄月有点不明白现在的状况了。
不是说五更之后,这双生花妖的两具躯体会合为一处吗?
可他们现在又是抓凡人,又是抓修仙者的……还对自已人下手。
她转过头来,打算问问玄骨。
玄骨一张白如玉的脸上是少有的肃穆神情,从海面斜照而来的阳光勾勒出他五官的轮廓,也将他的瞳仁变成了透亮的青色。
玄月想了想,还是直接发问:“师父,他们抓这么多人是要做什么?”
玄骨的眸光集中在莲花镜上,沉静而专注,右手指尖还在向莲花镜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法力。
玄月回想起当初贺炎追着她、想抢走这面镜子的时候,好像是说过驱动这件古宝要耗上许多法力。
现在看来,此话倒是不假。
但看他这样…应该是无暇顾及回答她的问题了吧。
正当玄月准备再观察观察城内情形之时,身边之人却忽然冷哼一声,随后不屑道:
“左不过是些摄魂夺魄的伎俩罢了。”
玄月还没细想他说的“摄魂夺魄”是怎么回事,耳边乍然响起一声苍老而又恳切的呼唤,这呼唤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特、特使救命!特使救命啊!”
她转头一看,一个灰发的小老头正不顾一切地向他们这处飞来,他身后跟着两条蠕动前行的藤蔓。
他的脸上全是血,玄月眯起眼睛,勉强辨认出他的样貌,似乎就是先前在入城处查验往来的那个姓刘的修士。
玄月放出神识,正待再仔细看时,忽而,“噗”的一声——
血肉在她的视线正中炸开,一朵硕大的花苞瞬间从灰发修士的胸口穿出!
他瞪着老眼,已然没了气息。
而他胸口的那朵花苞血淋淋的,丝丝的花瓣缓缓向外绽开,最后开成了一朵血染的彼岸花。而花心正中簇拥着的,是一粒金色的内丹。
一条藤蔓绕上了这具尸身,将他拖向了毕娆的身边。
玄月有些不忍直视地闭了闭眼。
但这也提醒了她,当下玄骨正专心驱动法宝,而望风这种事就只能由她来做。她应当更警醒一些。
噗!噗!
嘈杂人群中,又是接连几声肉体被穿破的声音。玄月望过去,同样是几个褐袍的修士,无一幸免地都被当胸开了花。
那处还有几个凡人,由于离得太近直接被溅了一脸的血肉。几个人白眼一翻,当场昏死。
饶玄月是见过各种厮杀的血腥场面,也被这诡异的场景骇得心头发颤。胃里也翻腾不止。
“哈哈哈哈哈哈哈......”
内城的低空盘桓着毕娆癫狂的笑声。
玄月这才发现,她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人样了。
她的头发因妖力波动在身后飞舞着,一会儿红,一会儿紫。之前只是双手变成了藤蔓,现在就连双腿也都变成了粗壮的茎干,从空中直向下延伸,牢牢地插进了大地之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持续不断,玄月忽觉有些头疼。
人群的呼救声也渐渐湮灭在这狂笑里。
等玄月稳定心神,再抬头看时,满城黑压压的凡人,个个都垂下了四肢、面色呆滞,松垮得如一只只断线的木偶。
在阳光照映之下,他们身上隐约可见一层薄雾状的白色光晕。光晕跳动着,似是有一股无形之力,正一点点地将它们往外拉,试图让它们与这些躯体剥离开来。
玄月知道那是什么——是人的魂魄。
再想到方才玄骨说的“摄魂夺魄”,她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这座离元岛的主人会是个化形大妖——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安居乐业之地,而是那对双生花妖精心培育的养料场!!
玄月立时联想到前夜跟随灰发修士进城时,他还滔滔不绝地对这岛主歌功颂德。
那时候他一定想不到,今日,他会死在这位令他尊崇爱戴的岛主手上吧……
而这整座岛上的修士和凡人,三百余年了,一直都活在假象之中。
玄月越想,就越觉得可怕。
那夜,灰发修士每歌颂这岛主一句,玄骨就要冷笑一阵。
他肯定是很早就知道了这对花妖驻守在这里的真实目的。
她转头看玄骨。
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法镜,还在向其中注入灵气。
但他的脸色可以说是非常不好看。细瞧之下,他的身体轮廓边缘似乎也萦着一圈蓝色的光晕——
对了……
他是鬼修,而且还被这花妖克制。
所以,他受到的影响肯定要比她严重许多。
“师父,你没事吧?”
玄月往他身边凑了凑。
“要不要我帮忙?”
没有得到玄骨的回答。
但面前的莲花镜却在此时停止了转动。
他两指向上一抬,光洁的镜面被引着翻转向下,朝着内城上空飞去,同时,镜身迅速地向四面延展开,直到覆盖了整座内城。
镜面倒映的城内,有另一个世界。
玄月正想仔细分辨分辨幻境和现实的区别。
忽地,鼻尖闯入了一丝冷清的香气。随后,她的腰被用力地揽住了。
???!
脑中警铃大作,玄月惊悚地转过头,这阵香气却陡然靠得更近。
玄骨俊秀的五官在她面前迅速放大——清澈深邃的蓝瞳,暗红的眼尾,堪称完美的下颌线。
带着些许擦伤的脸庞,宛如一片微瑕的白玉。
“你你你…你干嘛啊?”
玄月呆了。
传说,当一个人凑得这么近时,不是要亲吻,就是要杀人。
她觉得大概率不会是前者……
理智在脑中横冲直撞,叫嚣着让她马上后退,并且用尽全力一口气逃出十万八千里——
但她的身体却没有动。
就在玄月恍神之时,玄骨忽地在她的肩侧低下了头。
脖颈上传来了温热而柔软的触感。
玄月浑身一颤。
他在干什么啊!?
“嘶……”
玄月倒吸了一口凉气。
尖锐的刺痛过后,是她熟悉的血液逆流之感——他在吸她的血。
……原来,是要拿她回血啊。
玄月松了一口气,但也只是僵着身体,也不敢有任何动作。
但她的右手腕,却突然被抓住了。
“别乱动。”
玄骨的嘴此时当然是不得空闲的,而这略带不满的声音,是通过神识传进她脑海里的。
玄月无奈:“我…也没动啊…”
片刻后,她又道:
“师父,你少吸点,我眼花了……”
晴空如洗,炽热的日轮完全离开了海平线。
内城上空,巨大的镜面开始折射金色的阳光。
玄骨松开了她。
只是短短的半刻,玄月却觉得好似已经过了几百年。
虽然……
也有些难以启齿的意犹未尽。
她再看玄骨,他身上的伤痕已经全部愈合,看不出一点受过伤的样子——
又是那个容颜绝美、笑容明朗,眼里总带着狡黠和算计的少年了。
他弯唇笑道:“本座养了你大半个月,吸你这点血,不过分吧?”
呵……
玄月默念清心咒醒神,笑笑不说话。
敢情她就是个便于随身携带的人形回血丸呗。
不,甚至不用携带……
她会自动跟随……
哐当——
高悬的莲花法镜上传来青铜被敲响的声音。
玄骨瞬间收了玩笑的姿态,神情恢复了严肃。
他低声命令:“好了,快跟上,没多少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