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离开江南，返回京城不到十天，大军出发，一路风餐露宿，越走越荒凉，整整用了两个月才到凉州。
西北镇远大将军韩进忠亲自在城门口迎接，萧宁熙望着满目黄沙的凉州，不禁忆起山清水秀的江南。
他住在韩进忠的将军府里，从起初的万般不适应，到后来，竟也品出一丝有别于江南的味道。
西北自是有一番豪爽，就连府里韩进忠十一岁的小女儿韩玉英也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舞刀弄枪，英姿飒爽。
容彻偷偷跟他说，西北比江南好，江南全是骗子，女骗子，男骗子，大骗子，小骗子，以后他娶媳妇儿就找韩玉英那样的，爽快，能动手才不会跟你叨叨，心眼儿少，讲话直白，可不像京城那些贵女，一句话绕三个弯儿。
提到心眼儿，他蓦然想到江南那个叫清儿的小丫头，那日，他把她送到万林学堂，学子们下学的时候，他便离开了。
走过巷口，他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她也恰好回头望他，还冲他挥挥小手。
她的兄长看背影块儿头很大，走在她身边，显得她分外娇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想不出她会大碗喝酒的样子，更想不出她会在山间野地打滚儿捏泥巴的场景，她那般的娇小姐只会在清雅别致的书房内作画，吟诗，抚琴，下棋，在娘亲的怀里撒娇......
她说她要去京城当官，当时他听了有些可笑，身为女子，志气不小，竟敢大言不惭的说要去天子脚下当官，豪迈如韩玉英也只是说长大了要嫁人啊。
在西北的六年里，他曾回京三次，每次回去，都会有意无意的察看官员名册里有没有带“清”字的女官，有没有台州籍的女官。
可惜一直没有。
他会笑自已把一个小女孩说过的话当真，说不定还未等她长大，她当大官的父亲已经把她许配给某位男子，以后庭院深深，相夫教子。
困在白狼谷的最后一夜，死亡逼近，众将士包括他已经三天不曾吃过任何东西，阴曹地府仿佛就在脚下，一步之遥，阴阳两隔。
他躺在草地上，头枕双手，目光望向满天繁星，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晃过许多人许多事，逝去的父皇，会因为他战死而肝肠寸断的母后，英明果断的皇兄，待他恩重如山的韩进忠.......
到最后，是那个模糊了面孔的江南小女孩。
她说她会记得他，记得他是大梁的英雄，也不知她说话算不算数。
她嫁人了吧，她的丈夫知晓她很聪慧吗，很小就念会了学堂所有的书，能戳穿骗子招摇撞骗的花招，她的丈夫会支持她做官吗？
倘若他能活下来，有朝一日一定再去江南，去找找她，看看她变成什么样子，做没做官，嫁没嫁人，是否比小时候更美？
最紧要的，还记不记得他是大梁的英雄。
那一夜，刀光剑影，死伤无数，他活了下来，韩进忠是他的救命恩人。
回到将军府时，韩玉英冲过来抱紧他，哭的泣不成声，那一刻，他想，为了报答韩进忠，他也可以娶韩玉英为妻。
横竖他也未遇到中意的女人。
此后，他不再拒绝韩玉英的示好，愿意花些时间精力陪她做她喜欢的事情，比如切磋武艺，逛逛灯会，当然也要拉好兄弟们一起，人多热闹。
她不矫情，不做作，耿直爽朗的女子，爱憎分明，全写在脸上。
一年之后，突如其来的一道圣旨，召他回京。
临走前，韩玉英来问他，熙哥，你还会再回来吗？
他不是愚钝的男人，立即明白她问这话的意思，倘若他还会回来，她会在凉州等，倘若他不会回来，她是想跟随他一起走。
可惜他一直把她当亲妹子看待，他推测，他大约不会再回来了，但却无法说出口要带她走。
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离开西北，回到阔别已久的京城，兢兢业业的上朝参政。
某日闲来无事，他又翻看了一遍官员名录，依然没有台州来的、名字中带“清”的女官。
果然，她没有实现当初的志向，难道她当大官的父亲没有帮她一把？
或许她父亲不过是一名四品以下的小官吏，根本没有推荐子女为官的资格。
六年过去，是不是只有他还念着她想为官，说不准她自已都不在意了，十七八岁的女子，恐怕想的更多的是如何寻个如意郎君嫁了，或是像宫里的妃嫔一样日日琢磨怎么更快生个男丁出来。
当初聪明伶俐的小女娃，难免泯然众人。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呢，就连下一趟江南似乎也遥遥无期。
一次寒食节诵经祈福，他从太后口中听说上官良的女儿名上官清。
台州来的，名字中带“清”字，父亲是大官，还有一位块儿头十足的兄长，如此多的线索组合起来，不言而喻，可他偏偏没有往小女娃的身上想，在他心中，那个叫清儿的小女孩早就嫁做人妇。
上官良的女儿想做官，她的兄长写了举荐她的折子呈上来，他想都未想便驳了回去，正一品大员的儿女仕途用不着他操心。
可是，她不甘心，顶着别人的名号来劝他给“清儿”妹妹一个为官的机会。
那时，他就应该想到，此清儿就是彼清儿，不管过去多久，坚定的眼神从未改变过。
可他依然没往江南小清儿的身上想。
他只是对眼前清丽绝伦的女子，心动如水。
后来，真相大白，却为时已晚，他已经无可救药的陷入上官清的圈套里不能自拔，她那双清澈的眼眸逐渐与江南的小女孩重合，最终融为一体。
原来，她尚未嫁人。
她真的到了京城，一心一意实现自已儿时的志向，依然聪明绝顶，大梁律法熟记于心。
不过，她似乎不记得他，因为她没有来感谢他当年的救命之恩，她早就把他忘了，也或许是他常年征战在外沧桑许多，她已经认不出他。
很多年后，他与他的皇后在京郊别苑的秋千上，相依相偎，细数夏夜流萤。
他问：“清儿，在朕之前，你有没有心仪过哪位男子？”
她想了想，悠悠道：“我实话实说，你可不许生气。”
他笑：“朕只会同情他。”
她缓缓道：“我十岁那年，偷偷从府里溜出去接我大哥下学，因他书读的不好，怕回家挨骂，我就想在回家的路上教他把书背会。”
“没成想，在大街上遇到一对卖身葬父的骗子，当时我路见不平，侠肝义胆，胆大包天的揭穿了骗局，结果差点被骗子拐走。”
“幸好，一位少年救了我。”
他心花怒放，才知她没有忘记他，明知故问道：“接下来呢？”
“那位小哥哥说他要去打仗，”她道，“我感觉他有些贪生怕死。”
萧宁熙：“......”
她继续道：“可他生的模样实在好看，又白又净，我就跟他说他会成为英雄。后来每次我跟家里人去庙里烧香，都会乞求佛祖保佑他平安归来。”
“不知他有没有封将拜相，有没有衣锦还乡，”她叹了口气，“当时我年幼，曾经想若是有朝一日再见到他，我就嫁给他，还了他的救命之恩。如今看来，这恩怕是报不了了。”
他微微一笑：“你已经报了。”
她诧异的看向他。
“因为你已经嫁给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