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卷素绢。
那素绢卷得整整齐齐,静静地躺在莲台边缘,在袅袅香烟和佛前长明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洁净素雅。
卷首处,露出几个墨色沉稳、笔力内敛的字,赫然正是《地藏菩萨本愿经》的卷首!
太后身边的掌事老嬷嬷,也是她的心腹,严嬷嬷,立刻上前一步,低声道:“娘娘,这……”
她眼神锐利地扫过西周,带着警惕。
太后却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紧张。
她的目光落在那卷素绢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探究。
这佛堂是她静修之地,规矩森严,谁敢如此大胆,随意放置东西?而且放的还是她正在诵读的经文?
“拿来。”
太后的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严嬷嬷小心地捧起那卷素绢,恭敬地呈到太后面前。
太后接过,缓缓展开。素绢质地极好,触手温润。上面的经文,并非印刷,而是手抄。字迹……太后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这字,非闺阁女子常见的柔媚,也非士子追求的风流飘逸。它沉稳,厚重,一笔一划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虔诚,却又在转折处透出内敛的筋骨力道。
更难得的是,通篇数千字,墨色均匀,笔划清晰,无一字错漏,无一笔懈怠,透着一股令人心静的专注与坚持。
抄经,太后见得多了。
后宫嫔妃们为了讨她欢心,为了在佛祖面前表功德的,献上来的精美抄经不知凡几。
金粉写就的,绘着佛像的,装帧华贵的……但像眼前这般,纯粹、干净、只凭一笔一划的功夫和心性打动人的,却是极少。
“这字……倒有几分意思。”
太后缓缓开口,指尖拂过绢上沉稳的墨迹,感受着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沉静力量,“查查,今日是谁当值洒扫佛堂?”
严嬷嬷立刻应声:“是外院的刘福。奴婢这就去问。”
很快,那个被赵嬷嬷重金收买的刘太监就被带了进来。
他早己得了嘱咐,吓得浑身筛糠,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太后娘娘饶命!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今早来换花,手里抱着荷花,不知怎么的,袖子里揣着的这卷经……就……就滑出来了!奴才真不是故意的!奴才该死!”
他语无伦次,只反复强调是“自己带的经”、“不小心滑落”,对经文的来历一问三不知。
太后看着他惊惶失措、涕泪横流的窝囊样子,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这样蠢笨的奴才,显然不是这卷经文的真正主人。
她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滚下去!下次再这般毛手毛脚,仔细你的皮!”
刘太监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佛堂内恢复了寂静。太后再次展开那卷素绢,目光在那些沉稳的字迹上流连。
能在她这佛堂里,用这种方式,不着痕迹地将东西送到她眼前……这心思,这手腕,绝非等闲。
“严嬷嬷,”太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最近宫里,可有哪位嫔妃……在潜心抄经?”
严嬷嬷心思电转,瞬间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低声道:“回娘娘,前些日子倒是听说承乾宫西偏殿那位,柔嫔娘娘,自小产后便闭门不出,除了吃药静养,便是终日抄经念佛。说是为孩子祈福,也为自己赎罪孽。”
“柔嫔?叶氏?”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掠过一丝极淡的怜悯。
那个孩子没了的事,她自然知道。皇帝的态度,她也看在眼里。
在这深宫,失去孩子的女人,就如同断了根的浮萍。
“是她。”太后着素绢,若有所思,“叶家门风倒还算清正。这字……”
她又看了看那沉稳内敛的笔迹,“倒不像个一味只知道柔顺哀戚的。”
严嬷嬷垂手侍立,不敢接话。
太后沉默了片刻,将那卷素绢重新卷好,递给严嬷嬷。
“收着吧。传哀家的话,柔嫔一片诚心,抄经辛苦,让她明日午后,来慈宁宫陪哀家说说话。”
“是。”严嬷嬷恭敬地接过经卷,心头也是一凛。太后娘娘这态度,似乎对这位沉寂己久的柔嫔,起了那么一丝兴趣?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慈宁宫严嬷嬷亲自踏足静怡轩传话的那一刻,就悄然飞遍了后宫。
柔嫔叶氏?那个失子失宠、几乎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女人?太后娘娘竟然召见她了?
一时间,承乾宫西偏殿那扇沉寂己久的殿门,仿佛骤然成了后宫的中心。
各色目光——惊疑、探究、嫉妒、不屑 ,纷纷聚焦而来。
翌日,午后。
叶清秋换上了一身极其素净的宫装。
月白色的上襦,配着雨过天青色的素面长裙,衣料是顶级的杭绸,光泽内敛,触手温润,却无半分刺绣纹样点缀。
乌黑的发髻挽成最简单的样式,只簪了一支通体无瑕的白玉素簪,耳垂上缀着两粒小小的珍珠。脸上薄施脂粉,堪堪遮住病容,却依旧带着几分楚楚动人的苍白和羸弱。
她对着镜子最后审视了一眼,镜中的女子,眉目温婉依旧,眼神却沉静如水,再不见半分昔日的痴缠与哀怨,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不惹尘埃的洁净感。
很好。
这就是她要呈现给太后的“柔嫔”,一个历经劫难、心向佛祖、无欲无求的可怜人。
“娘娘,时辰差不多了。”
赵嬷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叶清秋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算计、野心和冰冷都深深压入眼底最深处,只留下温顺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大病初愈的怯弱。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