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麻雀（1）
我破壳那天的记忆是模糊而温暖的。坚硬的世界突然裂开一道缝隙，潮湿的冷空气裹着汽车尾气的味道灌进来。我本能地仰起脖子，张大嫩黄的喙，感受到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舌根——那是我第一次尝到母亲反刍的虫浆。
"啾、啾啾！"
母亲的声音像两粒相撞的鹅卵石。我努力撑开黏连的眼睑，看见交错钢筋构成的巢穴外，有一片被空调外机切碎的蓝天。父亲衔着半条尺蠖落在生锈的支架上，他胸前的黑领结沾着可疑的红色污渍。
"第五窝了。"母亲用喙梳理我稀疏的绒毛，"去年在这台空调外机缝隙里养大的三只，最后只有你大姐活到换羽季。"她突然收紧爪子，我感觉到身下垫着的塑料袋发出脆响。那是人类用来装油炸食品的透明薄膜，现在裹着去年未孵化的蛋壳。
第七天清晨，我目睹了第一场死亡。隔壁巢穴的雏鸟在父母外出时被乌鸦叼走，几片绒羽飘到我们巢边。母亲立刻叼来更多塑料袋加固巢穴，父亲则从建筑工地衔回一截弯曲的铁丝，像门闩般卡在缝隙入口。
"灰灰，记住这个声音。"父亲突然发出急促的"唧唧唧"警报。我浑身绒毛炸起，看见楼下花坛边闪过橘色身影。那只流浪猫左耳缺了半块，尾巴像条腐烂的鳗鱼。后来我知道，它每天清晨都来巡视这栋十二层公寓楼的空调外机群，就像人类检查他们的快递柜。
三周后我的飞羽终于盖住尾脂腺。那天父亲带回的礼物不是食物，而是一枚闪亮的啤酒瓶盖。"看到反光就要躲，"他用爪子翻转着金属片，"可能是伯劳鸟的弯喙或者小孩的弹弓。"母亲则教会我辨认毒饵——那些掺着绿色颗粒的米粒总散发着不自然的香气。
第一次试飞前夜，父亲罕见地分享了他在加油站雨棚下的见闻：被黏鼠板困住的麻雀如何啄断自己的腿。"宁愿失去一条腿也要保住命。"他说话时胸羽擦过我的喙尖，散发出葵花籽与汽车废油的混合气味。我注意到他右爪第三趾永远弯曲着，那是去年冬天在自动门夹缝中留下的。
灾难发生在那个暴雨将至的午后。我按照父亲示范的姿势蹬离巢穴，却撞上一阵突如其来的上升气流。世界突然倾斜，我拼命扑打翅膀，尾羽却扫到空调冷凝管。坠落过程中我瞥见母亲俯冲下来的身影，然后右翼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水泥地的灼热透过胸羽传来时，我听见此起彼伏的警报声。父母在头顶盘旋尖叫，但更近处传来肉垫摩擦地面的沙沙声。那只独耳猫的竖瞳里映出我抽搐的翅膀，它胡须上还沾着隔壁雏鸟的绒毛。
"唧——！"父亲像炮弹般俯冲下来，在猫鼻梁上留下三道血痕。母亲趁机叼起我的后颈羽毛，但重伤的翅膀拖累了我们。猫爪挥来的瞬间，母亲将我甩向灌木丛，自己却被扫中背部。我跌进女贞树丛时，最后看见的是父母引开天敌的背影，以及远处一道突然亮起的手电光。
"天啊，小可怜..."人类的气息笼罩下来时，我本能地啄向那只伸来的手。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降临，取而代之的是柔软毛巾的包裹。透过纤维缝隙，我看见个戴眼镜的人类女孩正用树枝驱赶野猫，她背包上别着的羽毛标本在夕阳下泛着珍珠光泽。
"别怕，"她的手指小心避开我骨折的翅膀，"小雨姐姐带你去医院。"颠簸的黑暗中，我听见她手机传出父亲教过我的那种警报声——是两短一长的汽车防盗铃。不知为何，这个发现让我咽回了喉间的求救信号。
在自行车筐里，我数着穿过梧桐叶间隙的路灯光斑。雨终于落下来，敲打塑料车筐的声音像极了母亲用喙轻叩巢材的节奏。右翼的剧痛渐渐麻木，但我知道必须保持清醒——父亲说过，昏睡的雏鸟会被蚂蚁搬空眼珠。
当刺眼的荧光灯取代暮色时，我嗅到陌生的消毒剂气味。人类的手指在我翅膀上移动，冰凉的金属器具偶尔擦过羽管。"尺骨骨折伴桡神经损伤..."女孩的声音在颤抖，"林医生，它还能飞吗？"
回答声被突如其来的雷声淹没。雨幕拍打玻璃窗的轰鸣中，我恍惚听见父母呼唤幼鸟的特定频率。但更清晰的是剪刀剪断绷带的咔嚓声，以及某种恒温动物才有的、稳定而温暖的心跳声——它正透过毛巾，与我越来越微弱的心跳渐渐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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