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节课上下来,不仅苏延自己颇有收获,坐在旁边的蒲金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他的三百千是在家里家塾学完的,来了以后孙夫子跟着他的进度,让他继续学《蒙求》。
因为《蒙求》里大部分也都是名人故事,孙夫子给他讲故事,他没觉得如何,但当家塾夫子讲过的《千字文》被孙夫子重新对苏延讲了一遍以后,他终于明白了他以前的夫子和现在的夫子的对比。
等孙夫子走后,他惊叹的张大嘴:“《千字文》还能这样讲吗?”
他感觉他和苏延学的都快不是一本书了。
苏延也颇有诧异,但有任夫子在前,能让任夫子认可的启蒙塾师应当也不一般,他便也接受良好。
所有学子的新课讲完,学生们终于迎来午休时间。
他们的用膳统一安排在私塾内,由任家雇佣的厨娘负责餐食。等吃完午饭后,学生们都有半个时辰的午休时间。
新认识的周十二郎一散课,就过来拉上新伙伴的手去用餐,脸上喜色明显:“以后你用膳就和我一起做伴吧。”
一个课间的接触下来,他能意识到新来的苏延比娇气包唐华佩和蒲金都要更好相处,可以成为新的饭搭子。
他的消息不少,讲话也颇为有趣,为人还十分热情,是苏延融入这里的敲门砖,苏延自然点头。
于是两人手挽着手先往后院去了,蒲金伸出手,脸上的神情别扭:“哎!”
他后面的声音微弱,趋于气声,眼睁睁见着两人离开了课室门口。脸上的别扭也被挫败取代,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早苏延一些时日入学,至今还是独来独往。
可半日不到的功夫,苏延己经和十二郎相处的这样好。
他冷哼一声,倔强的背起自己的书袋也跑了出去。
而和周十二郎凑到一起的苏延,则成功打入了其余几个师兄弟的圈子。
这一方面有赖于十二郎人人都能说两句的好人缘。
还有赖于陈宁的沉默寡言实在让唐华佩受不了,让他不得不和十二郎凑一堆解闷,这会儿看着似乎来了个年龄相仿的,便是唐华佩有些挑剔,也不得不积极主动些和苏延说话。
结果两句话说下来,苏延也很好相处,他就单方面成为唐华佩认可的新朋友了。
至于郑永兴师兄和韩辛师兄的目的就要明确许多。
他们过来探听了一下苏延学习的态度,是想要发展一下同盟的,结果发现苏延是真正想读书的,年龄差距也颇大,他们不愿意带小屁孩儿,这两人转身又凑到一堆了。
苏延:……
至此他除了收获周十二郎以外,在私塾里还多了一个可以说话的唐华佩,以及一个挂件版朋友陈宁。
当然,这可能是他单方面认为的。
苏延回去午休了一会儿,赶在下午上课前又洗漱回来。
下午的课程就比早上要轻松的多。
因为第一节继续新讲了一小部分内容,就是背诵课了,因此这节课的后半节孙先生不在课室守着。
这对苏延来说很友好,因此他拿出早上的笔墨纸砚,开始练字。
蒲金惊讶瞪眼:“夫子说,这会儿的时间是留给背诵的。”
苏延点点头敷衍:“我知道呀。”
“那你还习字?你不专心,我要……”
他似乎是想要向夫子告状,但是又觉得这样告状的事儿不好,话说了一半就没了结尾。
苏延只好学着他早上的语气道:“这有什么难的,书读三五遍不就记下了吗?”
他为了减少麻烦,最后敷衍道:“况且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这也是背诵的一种方式嘛。”
蒲金:……
他说过的话成了回旋镖,让他反驳都反驳不了。
不过听苏延的口气,他三五遍之内也能把书背下来。
蒲金不由得换了一种眼光打量他:“你读书三五遍真能记下来?”
竟然有人和他一样吗?要知道他爹为了这事儿,可己经把他封做他们家的文曲星了。
苏延笑眯眯的:“明天背诵时你听着不就知道了。”
过了背诵课,最后一堂课更仿佛是开放课,是做对子,是为了启蒙的孩童学习声韵、词汇、语法,开设的,是以后为写诗作文打的基础。
不过苏延他们还达不到做对子的要求,这是年长的师兄要做的,对于苏延他们,孙夫子的方式是学《千家诗》。
既是拓宽识字,也从读古人诗中,培养基础语感,为后期学《声律启蒙》打下基础。
当然前世也还有一句话“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孙夫子让他们学习《千家诗》是同一个道理。
等到下午散学,一天的基础课程就结束了,用了晚膳,晚间的时间就由学子们自由分配。
这也是因为任夫子认为这一群学生都还在生长期,全部拘禁在课室,束缚了天性也不好。当然,年纪轻轻苦读熬坏了眼睛也不是事儿。
苏延告别十二郎等人,穿过月亮门回了任府。
不过他回来也没有立即歇下,而是趁着散学的时光早,天光明亮,磨墨练字。
只是这一次练的不是右手,而是左手了。
经过在道观一年的有意识训练,他现在使用左手和使用右手是差不多的,他拿出孙夫子写的范字,重新凝神开始临摹。
消失一天的任夫子晃晃悠悠到他的门口时,他刚写完二十个大字,正在放松手腕。
任先生拿起他的草纸看了一下,点评道:“有点进步,但不多。”
他知道弟子的刻苦,也知道习字不是一日之功,因此没有发表多余的看法,而是放下草纸,问起苏延这一天的学习生涯:“在私塾里适应的怎么样?”
“和师兄们相处的都好吗?有没有被欺负?”
这还真不是任夫子这个当先生的杞人忧天。
他这小弟子明显和其他学子不一样,前些年因为身体病弱,基本都拘在家里,或者跟在大人身边。
同龄的玩伴几乎没有,唯一相处的几个小孩儿,大约就是家里的兄弟了。
他还真有些担心,苏延适应不了私塾的生活。
但这也是他决定让苏延进私塾的原因。
苏延跟在他身边确实也可以学的很好,但任怀民认为苏延需要相处,也需要同龄的朋友,因为处事也是一门学问。
苏延点点头:“很不错,每个师兄都很有趣。”
大约知道任怀民在担心什么,他简单说了一下今日的事情。
“陈宁师兄很刻苦,人虽然冷淡些,但休息时间也会认真听我们说话。”
“蒲金师兄虽然骄纵了些,但也不是坏人,他今天还给我贡献了一个银葫芦。”
“周师兄热情开朗,因为他我知道了许多消息。”
……
他掰着手指,如数家珍,同任先生分享了他这一天在私塾里的见闻。
任先生听着听着,眼里沁出些笑意:“不错,我原本还有些担心你没同其他同龄人打过交道,会害怕受欺负,或者融入不进去,没想到相处的竟然还不错。”
难为他还特地跑出去,就怕中午回来看见这小子哭兮兮的眼睛,或者他委屈巴巴的求助。
苏延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然一定会为自己叫屈,他看着是爱哭的小屁孩儿吗?
任先生高兴,也将吊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他说起胡道长:“道长见你进私塾上课了,就包袱款款的走了,不过他让我叮嘱你。养生的功夫一日都不可落下,他给你配的药丸子也要记得吃。”
苏延认真点头。
“你爹娘也有些担心你,他们今日虽没来见你,是不想打扰你学习,让你分心。但有来打听你昨日睡得是否安稳,一个人住习不习惯。”
苏延抿唇,眉眼落下来:“习惯的,师父……”
任先生似乎懂他要说什么,手掌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我告诉他们,虽然你是一个人睡,但有小厮守夜的,若是踢了被子,他会给你盖上,让他们不用太过担忧。”
他看了一眼苏延:“明日散学,让管事的送你去客栈看看你爹娘吧,正好你哥哥们今日也入学了,你们可以聚一聚,我和你爹娘己经说好了。”
苏延眼眶一热:“师父。”
任怀民笑笑:“哎呦,看来咱们小云笈,入学的第一天真的要哭鼻子呀。”
苏延的破涕为笑。
任怀民没让他在这心绪起伏的情绪里沉浸太久,很快转开话题:“好了,闲事说完,咱们来做道长安排的任务吧,不然他肯定要跟我叨叨了。”
“去把你的《养性延命录》和埙拿出来。”
苏延噔噔噔的跑去,将这两样东西翻了出来。
趁着天光明亮,任先生带着他先照着书本读了些养生法子,又到院子里学了五禽戏。
等两个人折腾出一身汗来,天色也己经暗了下来,他们便分别去沐浴洗漱。
等洗漱完,两人披着衣衫,散着用布巾擦的差不多干的头发,踩着木屐,一大一小的坐在院子里纳凉,望着漫天的星斗。
时间渐渐变得缓慢安静下来,夜色里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也渐渐成了间奏。
任怀民偏头问苏延:“这会儿心神宁静了吗?可是否觉得疲累己消。”
苏延点点头:“和之前在道观坐在青石上俯瞰山林的感觉是一样的。”
任怀民便笑着将埙塞给了他:“那就好,正是学乐器的好时候。”
“此情此景,要么有家人知己相伴,要么有酒有诗有乐为伴。”
“今日,就用乐器为伴吧。”
他也拿出埙,然后微微侧弯腰,靠近苏延,给苏延讲“宫商角徵羽”,又讲埙的指法,然后双手握埙,指法按埙孔,吹出悠扬音调,给苏延做示范。
“跟着我来,咱们第一天先能吹出声。”
苏延学着他的样子,也将埙捧起来,指腹按压在埙孔上,腮帮子微微蓄力,吹出气。
………
空气一片安静。
苏延:……
任先生抿住唇,忍住笑,给他指出错误点:“埙抬得太高了,将埙自然垂落,埙的后沿对着你的下唇就可以。”
“吹气的时候要有力,绵长,指腹也一定要按紧埙口。”
“咱们再来!”
苏延心里尴尬,但还是很认真的,他学着任先生的方式改了自己的错误,然后重新尝试。
“呜呜——”
这一次经过改正,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声调,只是这声调微弱,低沉,平铺首叙,没有一点起伏。
不像乐器的声音,反而像夏季里蚊虫嗡鸣的声音。
苏延抿唇,可怜巴巴的看向任怀民:“师父~”
任怀民难得见他挫败,不由得失笑安慰:“己经不错啦,能吹出声就是进步,咱们云笈还是很有天赋的。再试着变化指法,声调自然会有变化。”
“因为每个埙孔能发出来的声音都是不一样的。”
他说着举起埙给苏延分别演示了一遍宫商角徵羽的声调变幻。
“咱们一个一个埙孔的试,先了解每一个埙孔能发出的不同的声音。”
苏延点点头,学着他的方法,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变化,感受着每个埙孔发出的不同的声音。
果然发出的埙音渐渐有了变化,只是他的气息不够绵长,这些声音都短促。
任先生看着他因为吹埙气息变化微红的脸颊,道:“咱们今日就到这里,循序渐进,每日都练习,气息会变得绵长,到时候就足够你支持发出更多的声调,吹奏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了。”
苏延点点头,也没逞强,毕竟不停的吸气吹气,肺活量不足的情况下,他脑袋也有些缺氧,会眩晕。
他学吹埙是为了养生,可不是折腾自己,当即见好就收,将埙放下。
任怀民便又带着他做了一段文八段,让他气息平和下来,才放他回去休息。
苏延躺在床上,回顾了一下这一天,对这一天格外充实的私塾生活十分满意,大约是学习练功吹埙耗费了他的所有精力,他很快睡了过去,陷入深眠。
任先生睡前进了屋子看他。
见他脸颊红润额头带着细汗,却无知无觉睡得正香,便在一边拿了帕子,将他额头上的细汗擦干净,又帮他掖了掖被子,才走出去。
守夜的小厮见他出来微微躬身。
任怀民便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晚上警醒些,莫让云笈着凉了。”
小厮应诺,应了下来。
任怀民便去后院找自己的夫人去了。
任夫人见他回来,将烛火挑亮了些,问道:“云笈睡下了吗?”
任怀民含笑点头:“睡得可熟了,小脸红扑扑的,今日应当是把他所有精力都榨完了。”
任夫人失笑:“睡得香就好,我还怕他离了大人会不习惯,昨夜恐是强撑着,今夜怕他撑不下去。”
任怀民摆手,似乎很有经验之谈:“小孩子嘛,精力榨干就好,倒头就睡。”
任夫人嗤他一声:“呵,这话说的,跟你很有带孩子的经验似的,你是自己拿自己的经验套吧。”
任怀民告饶:“也不全是,今天晚上我陪着云笈,自己感觉到的,况且咱们姐儿小时候我不也带她了吗?怎么能说是没经验呢?”
任夫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你似乎还找回了一些养孩子的快乐。”
任怀民一愣,然后点头笑:“是!而且不止如此。”
任怀民笑着继续道:“盈盈,我觉得现在很好。我有了一个弟子,牵动着我的心神。为他身体忧心焦虑,为他的进步喜悦欢畅,和他的相处中迸发着各种各样的情绪。”
“我觉得,我仿佛重新找到了生活的乐趣。”
任夫人一愣,就被他搂住了。
他额头抵着她,忽然温柔歉意道:“盈盈,这些年对不住,浑浑噩噩,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很多时候忽略委屈了你。”
任夫人眼眶一酸,只是还没等她这情绪激荡,那人柔润的眼睛就赖皮的弯起:“所以盈盈,咱们也重新找找生活的乐趣吧!”
烛火噼啪一声,伴随一声“嗤”声和“哎呦”同时响起。
夜色漫长,但春日的晚风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