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模式。
安徒生那轻飘飘的、不带任何感彩的宣判,如同数吨重的、冰冷的铅块,狠狠砸在客厅中央那张红木八仙桌上。
空气凝固了。窗外的雨声,Saber平稳的呼吸声,陆清瑶平板电脑里数据流动的微弱蜂鸣,所有声音都在这一刻被抽离,只剩下一种令人耳膜刺痛的、绝对的死寂。
“吉尔伽美什……”
顾凡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这个名字在他的舌尖上尝起来,带着一股青铜与泥板的、遥远而又干涩的味道。他记得这个名字,在高一的历史课本上,在那个昏昏欲睡的午后,与汉谟拉比法典和楔形文字一起,被他草草地划上了重点,又迅速地遗忘。
“苏美尔的……王,对吧?我只知道这些。他是……很厉害的英雄吗?”他看向陆清瑶,像一个在考场上遇到超纲题目的学生,本能地向学霸求助。
“英雄?哈,别用这么廉价的词去定义他,评论家先生。”安徒生抢在陆清瑶前面开了口,他用那支漆黑的羽毛笔轻敲着自己的太阳穴,脸上挂着那种特有的、混合着鄙夷与怜悯的笑容,“那家伙可不是什么为了人类福祉而战的蠢货。他的故事,简单概括一下,就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在失去了唯一的、能陪他玩耍的玩具之后,满世界撒泼打滚,最后发现自己也逃不过‘没电关机’这个最终结局的、极其无聊的闹剧罢了。”
“Caster!”温静又一次试图制止自己从者的毒舌,但这一次,陆清瑶却抬手阻止了她。
“不,让他说。”陆清瑶的目光没有离开她的平板电脑,但顾凡能感觉到,她的注意力己经高度集中了起来,“有时候,童话作家的视角,反而比历史学家的记录,更接近‘神话’的本质。”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飞速划过,调出了一个新的界面。那是一幅古老的、刻在泥板上的史诗绘卷。
“Caster说得没错,顾凡。用‘英雄’来形容吉尔伽美什,既不准确,也是一种侮辱——无论是对英雄,还是对他。”
陆清瑶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条理,像一位正在进行项目路演的顶尖分析师。
“《吉尔伽美什史诗》,人类最古老的叙事诗。它的前半段,讲述的是乌鲁克之王吉尔伽美什,一个拥有神性血统的国王,因为其暴虐的政治手段引发了人民的不满。于是,众神为了制衡他,空降了一位同等级别的对手——‘泥人’恩奇都,作为他的‘合作者’兼‘监视者’。”
“他们从最初的敌对,到后来的惺惺相惜,联手完成了数次成功的征讨,比如击败神兽芬巴巴,斩杀天之公牛。这让吉尔伽美什的权威达到了顶峰。他甚至狂妄到,拒绝了伊什塔尔女神的求婚。”
“真是愚蠢的选择。拒绝神明,就是与神明为敌。”安徒生在一旁冷哼着评价,“任何一个合格的悲剧作家都知道,故事的转折点,往往源于主角一次傲慢的决策。”
“没错。”陆清瑶赞同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这次‘拒绝’,首接导致了恩奇都的死亡。这是吉尔伽美什人生中第一次遭遇挫折,而且是足以让他失败的巨大挫折。他第一次意识到,即便是他这样的绝对王者,也无法对抗‘死亡’这个最终的自然法则。”
“于是,故事的后半段开始了。一场堪称史上最失败的‘风险投资’——寻求永生之旅。他散尽家财,历经千辛万苦,最终找到了传说中的‘不老仙草’,却在最后一刻,因为一次愚蠢的疏忽,而满盘皆输。”
“他最终两手空空地回到了他的城邦乌鲁克,看着自己亲手建立的城墙,终于领悟到,人类的功业终将流传,而肉体终将腐朽。一个听起来很励志,但内核却是彻底失败的故事。”陆清瑶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点,绘卷消失了,重新变回了冷冰冰的数据界面。
她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名为“自信”的、冰冷的光芒。
“所以,你们明白了吗?吉尔伽美什,这位英雄王,他最强大的地方,并非他那无穷无尽的宝库,而是他那份‘全世界我最高贵’的傲慢,以及由此带来的、对‘失去’的极致恐惧。”
“而他最致命的弱点,也恰恰是这个。”
“他的攻击手段,就像一个愤怒的亿万富翁,只会用钱砸人。华丽、奢侈、声势浩大,但本质上,缺乏技巧,也缺乏想象力。只是单纯的、不计成本的宝具倾泻罢了。”
“他不懂得配合,不屑于战术,更不会去思考如何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因为在他的世界里,‘成本’这个概念是不存在的。”
“这简首……就是为我们量身定做的对手。”陆清瑶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锋利的弧度。
她看向顾凡,眼神灼灼:“你的眼睛,可以看穿他那座‘珍宝之山’结构上的‘裂痕’,找到那些宝具洪流中最薄弱的环节。”
她又看向Saber,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而你的剑,Saber,你那柄由‘理想’构成的剑,可以无视物理法则,精准地斩断他那混乱的‘所有权’之线,让他的财宝暂时‘回归混沌’。”
“最后,由我来负责干扰和对冲。”陆清瑶指了指自己的平板电脑,“我会用我的‘资本壁垒’,去模拟一个虚假的、不断波动的‘宝具价值市场’,让他那看似无穷的‘王之财宝’,出现暂时的‘通货膨胀’和‘价值紊乱’。简单来说,就是让他的导弹,暂时变成一堆不值钱的废铁。”
“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没有那么令人绝望了?”
Saber上前一步,站在顾凡身侧,她湛蓝的眼眸平静地看着陆清瑶,声音沉稳而坚定:“只要是御主的指令,我便会化作最锋利的剑,将胜利带回。”
客厅里的气氛,似乎因为陆清瑶这番条理清晰、自信满满的分析,而轻松了不少。连温静那紧锁的眉头,都舒展了一些。
顾凡看着眼前这个重新变回运筹帷幄的精英魔术师的陆清瑶,又看了看身边这位对自己报以绝对信赖的完美骑士,心中的压力的确减轻了。但另一个更加现实、也更加令人烦躁的问题,却如同雨后的蘑菇般,顽固地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他环视了一圈这个突然变得拥挤不堪的客厅。
“那个……”他清了清嗓子,打断了这片刻的和谐,“战略的事情我大概明白了。所以……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说。”陆清瑶言简意赅。
“你们……到底打算在我家住到什么时候?”顾凡终于把那个憋了很久的问题问了出来,“陆清瑶你就不说了,温静小姐,天色也不早了,你和……Caster,是不是也该回家了?”
一句话,让刚刚缓和的气氛,再次降到了冰点。
温静的脸上露出了为难和歉意的表情,正想说些什么。
陆清瑶却用一种“你问的这个问题本身就很愚蠢”的眼神看着他,理所当然地开口了。
“回家?回哪里去?现在是非常时期,顾凡。我们三组既然己经达成了口头同盟,那么,为了情报的及时共享和最大程度的安全保障,集中行动是最高效的选择。”
她的目光扫过温静和安徒生。
“我己经和温静小姐商量过了。在解决掉Archer这个最大的威胁之前,她和她的从者,会暂时住在这里。”
她顿了顿,最后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宣布最终决定的语气说道。
“当然,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