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堵墙。
它不是门,也不是任何形式的通道。在顾凡的知觉被彻底颠覆前的最后一刹那,他所“触摸”到的,是物质最纯粹的“拒绝”。青砖的致密,砂浆的凝固,以及百年光阴沉淀其上的、名为“存在”的顽固重量。
然后,那个由文先生用指尖描摹出的“道”字,如同一滴滚烫的烙铁,滴入了这潭凝固的死水。
没有空间的折叠,也没有相位的转换。
顾凡感觉到,构成那堵墙的、无数细密而坚固的“物理之线”,被一股更加古老、更加蛮横的“概念之线”强行地、一根一根地“解开”了。就像一个技艺最高超的锁匠,没有破坏锁芯,而是用一把概念上的万能钥匙,将所有的锁簧拨到了正确的位置。
墙,就这么“不存在”了。
穿过那片由虚无构成的涟漪时,没有丝毫的触感。但周围的世界,却在一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再有游客的喧哗。不再有冰棍小贩的叫卖声。不再有现代都市那股挥之不去的、由汽车尾气和空调热风混合而成的焦躁气息。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
空气是不同的。它不再是单纯的气体混合物,而是一种……能够被呼吸的“灵气”。每一口吸入肺中,都带着一股如同雨后青草与古籍书页混合的、清冽而醇厚的味道。顾凡体内那些刚刚苏醒的“枢纽”,在这股灵气的滋润下,发出了欢欣的、细微的嗡鸣。
光线是不同的。午后那本应刺眼的阳光,在穿过庭院上空一层肉眼不可见的结界时,被过滤、梳理,化作柔和而又庄严的、如同上好丝绸般的光束,斜斜地投射在地面上,将每一片树叶的脉络、每一块青苔的纹理,都映照得纤毫毕现。
建筑,更是截然不同。
眼前的庭院,布局与外面的道南祠有七分相似,但其“形态”,却有着天壤之别。外面的建筑,在顾凡眼中,是“历史的标本”,其结构虽然古老,却带着一种被反复修缮、被无数目光“磨损”过的疲态。
而这里的建筑,它们是“活”的。
每一根梁柱,每一片瓦片,其内部的“结构之线”都紧密、坚固、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它们与脚下的土地,与庭院中的草木,甚至与流动的空气,都通过无数细微的、肉眼不可见的“气脉”连接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完整而自洽的、正在缓慢“呼吸”的庞大阵法。
这里,才是真正的“东林”。一个被从现实世界中“剪切”下来,独立存在了数百年的魔术师的圣域。
“如何,顾小哥?我们这片园子,还算看得过眼吗?”文先生的声音,如同在自己家里招待客人般随意,但那双眯起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顾凡的脸。
顾凡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庭院中央那棵需要数人合抱的巨大银杏树,那棵树的“形态”是如此的苍劲、如此的“完整”,以至于他都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缺陷”可以去观察。
“走吧。让你见的人,就在前面。可别让老先生们等急了。”
文先生引着他,穿过一条由被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绕过一道刻着“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影壁,来到了一处更加开阔的庭院之中。
庭院的正中,摆着一张在乡下常见的、由整块厚重木料制成的西方八仙桌。桌上没有菜肴,只摆着一套紫砂茶具,茶壶的壶嘴正冒着袅袅的白色热气。
桌子的三面,坐着三个形态各异的老人。
东首,是一位穿着对襟粗布唐装的干瘦老者。他正低着头,用一块柔软的棉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手中的一件物事。那是一枚古朴的、没有任何纹饰的青铜爵。在顾凡的视野里,这位老者的“形态”,就如同他手中的青铜爵一般,古老、坚硬,充满了时光沉淀下来的“重量”,仿佛是这座庭院的“地基”。
西首,坐着一位身穿改良式中山装、戴着一副老式金丝边眼镜的老人。他手中没有拿任何东西,只是闭目养神,但他的手指,正随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他的“形态”,是一张无形的、由无数纵横交错的“规矩之线”构成的“棋盘”,精准、严苛,充满了秩序感,仿佛是这座庭院的“准绳”。
而正对着顾凡的主位上,则是一位面容清瘦、须发皆白,穿着一身朴素长衫的老者。他和蔼的神色使他看起来就像是公园里随处可见的退休老大爷,但他的“形态”,却让顾凡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没有“形态”。
或者说,他的“形态”,就是他周围的空气,是他身下的椅子,是桌上的茶杯,是庭院里的风声,是头顶的光线。他如同水融入水一般,与整个“里东林”彻底融为了一体,无处不在,却又无从捕捉。
这就是……东林盟约的“大先生”吗?
“文谦,回来了?”
开口的,是那位擦拭着青铜爵的干瘦老者。他没有抬头,声音沙哑,如同两块老树皮在摩擦。
“回来了,三爷。”文先生恭敬地回答,“顾家的小子,给您带来了。”
那位被称为“三爷”的老者,依旧没有抬头。他将手中的青铜爵翻来覆去地擦拭了数遍,首到那古老的青铜表面泛起一层温润的宝光,才将其轻轻地放在了桌面上。
然后,他用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浑浊眼睛,看向顾凡。
“小子。”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你,懂‘器’吗?”
顾凡愣住了。他完全没料到,这场决定他命运的“会谈”,会以这样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开始。
不等他回答,西首那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老人也睁开了眼睛,他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教书先生般的考校意味。
“或者说,年轻人,在你看来,‘规矩’又是什么?”
顾凡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感觉自己不是来参加什么魔术师的密会,而是误入了一场极其严肃的、关于哲学的博士生面试。
“呵呵呵……”
主位上,那位长衫老大爷,发出一阵温和的笑声。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吹了吹上面漂着的几片茶叶,然后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行了,文崇,老季。别一上来就把孩子给吓着了。”他的声音很温和,就像是邻家的爷爷在劝架,“他要是懂了什么叫‘器’,什么叫‘规矩’,也就不会把我们这几个老家伙折腾得够呛了。”
他放下茶杯,终于抬起头,那双看起来有些昏花的眼睛,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澄澈光芒,温和地注视着顾凡。
“顾家的小娃娃,别紧张。坐。”他指了指八仙桌唯一空着的那个位置,“我们今天请你来,不为别的。就是想跟你聊聊圣杯战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