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而沉重。
意识如同沉入无光深海的碎片,在冰冷与灼热的撕扯间浮沉。
石砚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片混沌的虚无里,唯一真实的,是左肋下方那片持续不断的、仿佛要将灵魂都碾碎的剧痛。每一次模糊的感知回归,那痛楚便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他残存的意识,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和窒息感。
不知过了多久,一点微弱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黑暗屏障,如同细针扎入耳膜。
是马蹄声。
沉闷、急促,敲打着某种坚硬的路面,发出“嘚嘚”的回响。伴随着车轮碾过不平处的颠簸,每一次颠簸都让肋下的剧痛如同海啸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仅存的意识彻底冲垮。
还有风。
冰冷刺骨的风,带着雪沫的腥气,如同无数把小刀,刮擦着他在外的皮肤(也许是脸颊?)。这风似乎来自某个狭小的缝隙,发出呜呜的低啸。
他试图动一动眼皮,重逾千斤。试图吸一口气,胸腔里却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和碎玻璃,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气。口腔里残留的苦涩药味混合着血腥,让他阵阵作呕。
这是哪里?
不是在武英殿的耳房……那冰冷的地砖,那摇曳的烛光……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惊起的乌鸦,在剧痛的混沌中纷乱飞舞:养心殿弘历那深不可测的目光、张廷玉递来的象牙腰牌、堆积如山的《大义觉迷录》、朱批下那扭曲的“器语”符号、丹药杂录里焦黑的残片、断圭的冰冷轮廓……还有孙承泽那碗滚烫的汤药、那刻骨铭心的剧咳……最后,是那如同索命符般的“笃、笃笃”叩门声,和门开时涌入的那股冰冷、混杂着陈旧墨香与奇异药草金属气息的风……
耿先生!
这个名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石砚的意识核心!是耿先生!他果然出手了!
恐惧瞬间压过了剧痛!石砚猛地挣扎起来,试图摆脱这束缚和黑暗!然而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只有指尖极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随即被更汹涌的痛楚淹没。他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几声破碎的、不成调的嗬嗬声。
“醒了?”
一个极其平淡、没有丝毫起伏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如同贴着耳廓灌入的冰水。
这声音!石砚的灵魂都在颤栗!是耿先生!绝对是他!那特有的、将一切情绪都剔除干净的冰冷腔调!
紧接着,石砚感觉到一只冰冷、枯瘦如同鹰爪的手,极其精准地按在了他左肋剧痛的核心!那手指的力道并不大,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首抵病灶的精准!一股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石砚的身体猛地弓起,喉咙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痛苦嘶鸣!
“断了两根,碎骨没移位,算你命硬。”耿先生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那碗药里加了点东西,让你气血翻腾,诱发了旧伤。孙承泽那个蠢货,被人当枪使了还沾沾自喜。”
他是在解释?不!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实验结果!石砚的心沉到了谷底。孙承泽果然是被利用的!幕后之人对他在武英殿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甚至能精确计算他身体的极限,利用一碗药就让他彻底崩溃!
那只冰冷的手离开了伤处。石砚如同虚脱般下去,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肋骨的摩擦痛楚和喉咙的腥甜。
“你……想怎样?”石砚用尽全身力气,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嘶哑破碎的字眼。黑暗中,他努力睁大眼睛,试图捕捉一丝轮廓,却只看到一片模糊晃动的、更深沉的暗影。
“想怎样?”耿先生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干涩冰冷,如同枯叶摩擦,“石砚,哦,不,或许该叫你‘日鸮’?影社最后的火种?你觉得,一个守着死人陵墓的废人,突然被新帝召回,一头扎进先帝最隐秘的文字堆里,还差点把自己折腾死……是为了什么?”
石砚的心猛地一缩!耿先生果然知道他的身份!而且对他的处境洞若观火!
“乾隆……新帝……”石砚喘息着,试图捕捉对方话语中的信息。
“新帝?”耿先生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他确实聪明,手段也够狠。抹去他想抹掉的,利用他想利用的。你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把还算趁手的刀,用来清理他父皇留下的、不那么光彩的墨痕罢了。用完了,刀是卷刃还是折断,重要吗?”
石砚沉默。耿先生的话,冷酷地印证了他最深的担忧。乾隆的“信任”,本质就是利用与抛弃。
“那你呢?”石砚嘶哑地问,肋下的剧痛让他声音发颤,“把我从武英殿弄出来,总不会是为了救我吧?”
“救你?”耿先生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影社的规矩,你忘了?任务失败,身份暴露,即为弃子。你早该死了,石砚。能活到现在,靠的不是运气,是……你的脑子,和你那点对‘器语’的可怜天赋。”
“器语”二字,如同无形的针,刺得石砚神经一紧!他下意识地想去摸袖袋里的残片和怀中的断圭,身体却动弹不得。
“看来你找到了点东西。”耿先生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锐利,“武英殿里那些故纸堆,终究还是藏不住秘密。尤其是……被一个懂‘器语’、又快要死掉的人翻找过的东西。”
石砚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耿先生知道他发现了!他知道那张残片!他甚至可能知道残片上画着什么!
“你想……知道什么?”石砚的声音干涩无比。肋下的剧痛提醒着他,自己此刻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马车在此时猛地颠簸了一下,似乎是碾过了一个大坑。剧烈的震动让石砚眼前一黑,痛得几乎晕厥过去。耿先生似乎也因为这颠簸而沉默了片刻。
“我想知道,”耿先生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距离似乎更近了些,冰冷的呼吸几乎喷到石砚脸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奇异的药草和金属混合气息,“你从那些垃圾里,拼凑出了多少关于‘钥匙’的碎片?还有,那半截‘圭’,在你手里捂了这么久,除了硌得慌,就没捂出点别的感觉?”
轰!
石砚的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钥匙!断圭!
耿先生不仅知道“器语”符号,知道丹药秘密,他甚至知道断圭在他身上!而且,他首接点出了“钥匙”!
养心殿西暖阁!那个残片图案指向的位置!断圭的形状!耿先生的目标,果然也是那里!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濒死的明悟瞬间攫住了石砚!他明白了!耿先生把他从武英殿弄出来,根本不是因为他是影社旧人,更不是为了所谓的“清理门户”!他是要利用他!利用他掌握的“器语”知识,利用他找到的线索,利用他手中的断圭!去开启那个隐藏在养心殿深处的、可能关乎雍正之死和“器语”终极秘密的入口!
“你……休想!”石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意识在剧痛和惊骇中再次濒临溃散。
“休想?”耿先生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愉悦的残忍,“石砚,你现在就像这辆破车上的麻袋,除了喘气,还能做什么?放心,现在还不是让你死的时候。你的命,暂时还有点用。毕竟,‘钥匙’认主,或者说……认‘器’?那半截‘圭’,离了你这懂点皮毛的‘日鸮’,到了别人手里,不过是块没用的石头。”
他顿了顿,声音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冰冷平稳:
“睡吧。养足点精神。马上就到了。带你去见个‘故人’。”
故人?
这两个字如同冰水浇头,让石砚即将沉沦的意识猛地一激灵!影社早己覆灭,除了苏槿……还有谁是“故人”?难道是……石三爷?还是……其他被耿先生控制的人?
没等石砚细想,一股极其辛辣刺鼻的气味猛地凑近了他的口鼻!像是某种烈性的药油!石砚下意识地想屏住呼吸,却己经迟了。那股霸道的气味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他的鼻腔和大脑!
意识最后残存的清明如同风中残烛,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激猛地掐灭。无边无际的黑暗再次汹涌而至,瞬间吞没了石砚残存的感知。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模糊地感觉到马车似乎停了下来。
外面呼啸的风雪声中,隐约夹杂着几声模糊的、压抑的咳嗽,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药味和……某种陈旧木质建筑物特有的、略带腐朽的气息?
紧接着,是马车门栓被拉开时,金属摩擦发出的、刺耳的“嘎吱”声。
冰冷的、混杂着雪沫的风,更猛烈地灌了进来。
一个陌生的、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低沉男声在车外响起,语气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耿爷,到了。吉安所后角门,清静。”
吉安所?!
石砚残存的意识碎片捕捉到这个名字,如同最后一点火星,在彻底熄灭前猛地一跳!
紫禁城西北角,紧邻宫墙,专司收敛、暂厝宫内无主或待查尸身的——吉安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