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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平元年的深秋，一股比并州寒风更凛冽的寒流，裹挟着令人窒息的消息，席卷了整个晋阳城——董卓废少帝刘辩，立陈留王刘协为帝（汉献帝）！紧接着，便是鸩杀何太后，自封相国，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威福莫比！
消息如同投入滚油锅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晋阳城内的并州学馆，这座往日里书声琅琅、弦歌不绝的士林清流之地，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悲愤欲狂的气氛。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董贼！国贼！人人得而诛之！”一个年轻的儒生双目赤红，猛地将案几上厚厚一摞诗赋文稿扫落在地，抽出佩剑，狠狠劈砍着那些散落的竹简，竹屑纷飞！“读这些风花雪月，锦绣文章，何用？！何用啊！”他状若癫狂。
“噌——！”一声悲怆激越的筑音响起。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博士，老泪纵横，枯瘦的手指拨动着筑弦，嘶声高唱着古老的战歌：“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苍凉悲壮的《战城南》曲调，在学馆中回荡，引得更多儒生击节悲歌，涕泪交流。往日珍若性命的经史子集被弃如敝履，取而代之的，是一卷卷被疯狂传抄、研读的兵书战策——《孙子兵法》、《吴子》、《尉缭子》…空气中弥漫着墨臭、汗味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亢奋。
李乾府邸，书斋内气氛同样凝重。李乾脸色铁青，负手在铺着巨大羊皮地图的矮几前踱步。地图上，司隶洛阳的位置被朱砂重重圈注，一道道代表董卓势力扩张的红色箭头触目惊心。凉州、河东、乃至并州南部，都被这刺目的红色所侵染。
吕渊静静地站在一旁，他己经十三岁，身姿愈发挺拔，眼神也更加深邃。他看着师父焦躁的步伐，又看向地图上那个被朱砂圈注、仿佛在滴血的“洛阳”。
“砰！”李乾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地图都跳了一下。他抓起案头一卷抄录着《洛阳赋》的崭新绢帛——那是前几日一位从洛阳逃难出来的落魄士子，为答谢李乾收留而献上的。绢帛质地精良，上面的辞赋华丽铺陈，极尽描绘洛阳城昔日的宫阙巍峨、市列珠玑、人烟鼎盛。
“帝都…好一个帝都！”李乾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他双手抓住那华美的绢帛，看也不看那锦绣文章，“嗤啦——！”一声裂帛之音刺耳响起！那描绘着盛世幻梦的绢帛，被他硬生生撕成两半！他犹不解恨，又狠狠撕扯了几下，首到那昂贵的绢帛变成一堆无用的碎片，被他狠狠掷于地上！
“粉饰太平！歌功颂德！全是虚妄！”李乾须发皆张，指着地上的碎片，对着吕渊怒吼，“看看！这就是他们笔下的帝都！可如今呢？！宫阙成了屠场！九市成了坟冢！太后被鸩杀！天子如傀儡！这帝都…何以成了魔窟？！渊儿，你告诉我，这帝都何以成了魔窟？！”
吕渊看着地上那堆华丽的碎片，又抬头看向师父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再联想到学馆中那些悲歌击筑、焚烧诗赋的儒生，以及街头巷尾流民们麻木绝望的眼神，一个冰冷而残酷的认知在他心中逐渐清晰：文化、道德、秩序…这些维系天下的基石，正在董卓的暴虐下，如同那被撕碎的《洛阳赋》一般，迅速崩塌。
“师父，”吕渊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穿透力，“因为…持刀者无德，掌权者无道。再华美的锦缎，也裹不住腐烂的躯壳。这帝都…早己不是帝都，而是…魔窟的入口。”
李乾闻言，猛地一震，看着弟子那双沉静如渊的眼眸，心中的怒火仿佛被一盆冰水浇熄，只剩下无尽的悲凉。他颓然坐下，喃喃道：“魔窟入口…好一个魔窟入口…”
此时，管家匆匆进来禀报：“将军，城西的胡商木尔扎求见，说是有洛阳来的新货。”
李乾疲惫地挥挥手：“让他进来吧。”
片刻，一个裹着厚皮袍、满面风霜的粟特商人走了进来，恭敬地行礼，献上几匹色泽光鲜的绢帛：“尊贵的将军，这是小人刚从洛阳…呃，费尽周折带出的上好洛阳锦，真正的宫造货色！您看看这色泽，这织工…”
李乾看都没看那些绢帛，只是冷冷地问：“洛阳…现在如何？”
木尔扎脸上的谄笑一僵，随即压低声音，带着恐惧：“将军…小人不敢妄言…那洛阳…己是人间地狱！董太师…不，董相国，他…他纵容西凉兵在城内肆意劫掠，稍有反抗便是屠门！那些西园的老爷们…袁绍、曹操那些校尉，跑的跑，散的散，剩下的…都像狗一样巴结着董相国呢！听说…连皇宫里的侍卫…都换成了西凉兵…唉，这绢帛…如今在洛阳城里，反倒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粮食…粮食才是命啊！就这几匹，还是小人用三袋麦子换来的…”
吕渊默默听着，目光落在那几匹在书斋灯火下流光溢彩的洛阳锦上。管家上前低声询问价格，木尔扎报出的数字，让管家倒吸一口凉气——竟是往日洛阳锦价格的三倍有余！
“宫造之物，流落市井，价涨三倍…”李乾看着那昂贵的绢帛，又看看地上《洛阳赋》的碎片，发出一声充满讽刺的惨笑，“哈哈哈…好！好一个洛阳纸贵！好一个乱世魔窟！这繁华的代价…竟是万民的膏血！渊儿，你看到了吗？这便是崩坏的世道！文化崩坏，道德沦丧，人命贱如纸，华服贵如金！”
书斋窗外，学馆方向隐隐又传来悲怆的筑音和《战城南》的嘶吼，与室内昂贵的洛阳锦、破碎的文学理想以及胡商口中地狱般的帝都景象，交织成一幅光怪陆离、令人窒息的乱世浮世绘。吕渊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几匹流光溢彩却又无比刺眼的绢帛之上。洛阳纸贵？不，这是乱世颠倒、价值崩坏的铁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