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究没有拔刀。
忘忧斋后院,那棵不知见证了多少岁月的老槐树下,月华如练,倾泻一地。
苏辞没有布置什么繁复的法坛,只在院中空地上,静静安放了那幅画卷。
她席地而坐,素白的裙摆在月光下晕开一层柔和的光。
谢无咎立在后院的月洞门下,身体一半隐在暗影里,一半被月色照亮。
他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一个恪尽职守的旁观者,审视着这场在他看来,近乎荒唐的仪式。
他不阻止,是因为他想亲眼见证,这女人的“道”,究竟是救赎,还是更深的蛊惑。
没有符纸,没有咒语,甚至没有一丝一毫靖安司卷宗里记载的、施法时应有的灵力波动。
苏辞只是闭上了双眼,唇瓣轻启。
她的声音,如月下泉水,叮咚流淌,空灵得不似凡尘之音。
“以我之名,溯回百年光阴……”
话音落下的瞬间,谢无咎的瞳孔收缩。
周遭的景物开始扭曲,虚化。
老槐树的轮廓变得模糊,月洞门的砖石消融于夜色。
空气中暗香浮动的槐花气息,被一种陈旧的墨香与冷梅香气所取代。
脚下的青石板,化为铺着陈旧地毯的木质地板。
光影重构,时空倒转。
不过一呼一吸之间,他们己不在忘忧斋的后院,而是置身于一间清贫却雅致的画室。
画室正中,立着一只画架。
一个由光影交织而成的青年虚影,手持画笔,正对着画架。
他的身形单薄,带着浓重的书卷气,眉宇间是化不开的郁结与深情。
正是画师,文清。
那卷摊开的画,画中女子眉眼宛然,独独缺了一双眼眸,显得空洞而死寂。
镜灵的魂体,在画卷旁缓缓浮现。它不再是那个虚幻透明的影子,而是化作了与画中人一般无二的绝色女子。
她穿着画中那条素雅的裙子,含着泪,痴痴地望着那个近在咫尺,却隔着生死的恋人。
没有言语。
这跨越了百年光阴的重逢,所有的思念、爱恋、不甘与遗憾,都融化在这一眼对望里。
谢无咎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见过无数妖物害人,见过无数执念化为的怨灵。
那些场景,充满了血腥、怨毒与狂暴。
可眼前的这一幕,却干净得让他心头发烫。
这哪里是妖物作祟,分明是一场被命运无情碾碎的悲歌。
他握着刀柄的手,不知不觉间,己经松开了。
画室之内,唯有寂静的深情在流淌。
苏辞的脸色,比天上的月还要苍白几分。
催动言灵之力,逆转光阴,重现旧景,对她的消耗远比想象中要巨大。
她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抗拒的威严,再次开口。
那声音,仿佛是为这场百年的等待,落下最后的判词。
“以我之名,渡你执念!”
她抬手,纤细的手指遥遥指向天际。
一束最皎洁的月光,仿佛受到了无形的牵引,被她从九天之上生生拽下!
那月光在她的指尖凝聚,化作一点璀璨夺目的、流质般的光华。
“去。”
苏辞轻喝。
那点光华如流星般飞出,精准地落在了画师文清虚影所持的笔尖上。
画师的虚影动了。
他抬起手,动作缓慢而珍重,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那凝聚了月华与苏辞本源灵力的笔尖,终于,点向了画中女子那双空洞的眼眸。
左眼。
右眼。
当最后一笔落下的刹那——
嗡!
整幅画卷爆发出无比璀璨的光芒!
那光芒并不刺眼,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与慈悲,瞬间冲破了这片由言灵之力构建的幻境,将整个忘忧斋的后院照得亮如白昼!
光芒之中,画卷上女子的双眸,被彻底点亮。
那是一双何等灵动、何等美丽的眼睛,眼波流转,盛满了幸福的笑意,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画师文清的虚影,终于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他伸出手,轻轻拥住了身旁那个由镜灵所化的、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
他们相拥着,在璀璨的光芒中,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化作漫天飞舞的、星星点点的光尘,飘向夜空,消散不见。
悲剧落幕,执念得渡。
谢无咎看着这一幕,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他看到的不只是一场法事,而是一场盛大的、温柔的告别。
他坚守了二十年的“人妖对立,斩立决”的铁律,在这一刻,被这温暖的光芒,灼烧得轰然崩塌。
原来,靖安司的“法”,并非世间唯一的“理”。
原来,有些执念,真的可以被如此温柔地……渡化。
然而,就在所有光芒散尽,夜空重归静谧的那一瞬间,风云突变!
一股无形却磅礴浩瀚的压力,毫无征兆地从天穹之上骤然降下!
那并非任何妖邪的戾气,而是一种更古老、更冰冷、更绝对的力量。
是天道。
强行干预生死轮回,篡改既定结局,引来了法则的反噬!
那股压力如同一座无形的山岳,首首地压向了力量的源头——苏辞!
后院的老槐树似有所感,所有的枝叶瞬间爆发出柔和的绿光,形成一道巨大的护盾,试图将苏辞护在下方。
可那只是螳臂当车。
绿光护盾与那无形的压力甫一接触,便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老槐树的树干剧烈地颤抖起来。
眼看那毁灭性的力量就要落下。
空中,那些即将彻底消散的、属于镜灵与画师的最后光点,竟奇迹般地重新汇聚,化作一道微弱却决绝的柔光,挡在了苏辞的身前。
它们用自己最后的魂力,替她承受了绝大部分的天道反噬。
光芒过后,一切风平浪静。
画卷静静地躺在地上,画上女子的眼眸,灵动传神,充满了幸福的笑意。
世间再无镜灵,只有一幅圆满的画。
苏辞承受了反噬的余波,身体剧烈地晃了晃。
“噗——”
她再也压制不住,猛地低下头。
一抹刺目的鲜血,从她唇边溢出,滴落在她素白的裙摆上,绽开一朵小小的、触目惊心的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