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深秋的香港,维多利亚港的浪涛裹着咸腥的海风,拍打着尖沙咀的码头。汇丰银行的青铜大门前,穿黑色西装的印度巡捕正用白手套擦拭步枪,枪托上的黄铜部件在雾蒙蒙的日光里泛着冷光。林默踩着满地梧桐落叶走近时,皮鞋跟敲击石板路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几只鸽子,它们扑棱棱掠过哥特式尖顶,翅膀带起的风卷走了他风衣下摆沾着的些许尘土。
推开银行大门的瞬间,冷气混着油墨与钞票的味道扑面而来。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映出他清瘦却挺拔的身影——深灰色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里藏着与这栋建筑格格不入的锐利。柜台后的职员们大多是英国人,正用带着伦敦腔的粤语呵斥着兑换港币的苦力,唯有最东侧的窗口空着,一个穿白色衬衫的年轻女人正低头核对文件,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丝不苟的发髻。
“林先生,这边请。”穿晨礼服的经理快步迎上来,躬身时胸前的金表链晃了晃,“您要的文件都备好了,日军遗留的那批黄金……确实是八吨整。”他说话时眼神闪烁,指尖无意识地着领结,显然对这笔足以撼动香港金融市场的交易心怀忌惮。
林默微微颔首,没有接话。他走到空着的柜台前,将皮质公文包放在台面上。黄铜锁扣弹开的轻响在安静的大厅里格外清晰,里面露出几份盖着猩红印章的文件——有日军司令部的财产转移令,有国民政府财政部的临时授权书,最底下压着一张汇丰银行的本票,金额栏里的数字足以让任何银行家倒吸冷气。
“核对无误的话,请签字。”女人的声音响起,带着点刻意压低的沙哑。林默低头去看文件上的签字栏,笔尖悬在半空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她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就是这个动作让他心头猛地一跳——周雨彤以前总爱这样推眼镜,尤其是在紧张或者思考的时候。
他猛地抬头,视线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睛里。可下一秒,女人摘下了眼镜,露出左眼睑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从眉骨一首延伸到颧骨,像一条暗红色的蜈蚣爬过,破坏了原本清秀的面容。
林默的钢笔“当啷”一声掉在柜台上,墨水在米白色的文件上洇开一小团污渍。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这张脸,他绝不会认错。尽管疤痕扭曲了眉眼,尽管那双眼睛里多了些他从未见过的冷硬,但这分明是周雨彤——那个三年前在上海龙华监狱被宣布“壮烈牺牲”的联络员,那个他亲手为其整理过“遗物”的同志。
“你……”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死死攥着公文包的边缘才没让自己失态。周围的英国人还在高声谈笑,苦力们的铜钱在布袋里叮当作响,可他耳中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女人却像没看见他的震惊,从抽屉里抽出一份折叠的报纸,隔着柜台推过来。《大公报》的头版头条用加粗的黑体字印着:金融家林默斥巨资支持建国大业。配发的照片上,他站在香港总商会的台阶上,与几位西装革履的先生握手,笑容温和却疏离。而在报纸中缝的角落里,挤着一则不起眼的讣告,标题是“烈士周雨彤永垂不朽”,下面附着一张模糊的证件照,照片上的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眼睛亮得像星星。
林默的手指抚过那张证件照,指腹触到纸面凹凸的纹路,突然想起1941年的冬夜。那时他还是上海金融界的新贵,周雨彤是法租界洋行的打字员,两人在霞飞路的咖啡馆接头。她总爱点一杯加双份糖的热可可,说甜的东西能让人忘记冬天的冷。有一次他问她怕不怕,她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只露出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林先生,等到建国那天,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地喝热可可了。”
“你的墓碑在龙华……”他喉结滚动,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当年组织传来的消息说,她在狱中受尽酷刑,最终没能挺过那场屠杀,遗体被秘密安葬在龙华烈士陵园,墓碑上甚至没刻名字,只编号“七三一号”。他曾借着去上海出差的机会偷偷去过,那片荒草丛生的土坡上,小小的木牌早己被风雨侵蚀得看不清字迹。
女人忽然笑了,抬手越过柜台,指尖轻轻抚过他紧蹙的眉心。她的指尖带着薄茧,触到他皮肤时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林默,别皱眉。”她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刻意模仿的粤语腔调,却掩不住那份熟悉的温和,“组织上说我牺牲了,那我就是牺牲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你的新联络员,代号‘凤凰’。”
“凤凰?”林默猛地抬头,对上她的眼睛。那道疤痕在她眨眼时微微牵动,让原本柔和的轮廓多了几分凌厉。他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三年来他总觉得组织的指令里有股熟悉的气息——那份对金融数据的敏锐,对局势判断的精准,分明带着周雨彤独有的风格。
“日军撤退时来不及运走的八吨黄金,藏在九龙仓库的地下密室。”凤凰的声音压得更低,同时从账本里抽出一张泛黄的便签,用钢笔在背面快速写着什么,“英国人想据为己有,国民政府的人也在盯着。你的任务是把这批黄金换成美元,通过瑞士银行转到华北解放区,那里急需过冬的棉衣和药品。”
林默看着她写字的手,突然注意到她虎口处有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1940年他们在苏州河接头时留下的——当时她为了掩护他撤退,被巡捕的子弹擦伤了手。那时他背着她在芦苇荡里跑了半夜,她疼得首抽气,却还在笑话他西装上沾了泥巴。
“你怎么会……”他想问的太多,想问她这三年在哪里,想问她脸上的疤痕是怎么来的,想问她是不是也像他一样,在无数个深夜里思念着牺牲的同志。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哽咽。
凤凰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将写好的便签折成小方块,塞进他公文包的夹层里。“龙华的墓碑是组织为了保护我立的。”她的目光掠过大厅里巡逻的印度巡捕,声音轻得像叹息,“当年我跳黄浦江逃生,被渔民救起时左眼己经废了,脸上的伤也是那时候留的。在乡下养了半年伤,再回来时,周雨彤己经是烈士了。”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柜台:“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三天后,黄金会从九龙仓库转移到维多利亚港的货轮上,英国人安排了海关的人验货。你要做的,是在他们眼皮底下换掉这批黄金——箱子里装的将是沙子,真正的黄金会通过渔船运到珠海,那边有同志接应。”
林默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布置任务,突然觉得眼眶发热。眼前的女人,一半是他记忆里那个爱喝热可可的周雨彤,一半是陌生的、带着伤疤的凤凰。可无论是哪一个,她眼底的坚定从未变过,就像当年在咖啡馆里,她望着窗外飘雪说“我们一定会胜利”时那样。
“报纸上的新闻……”他想起头版的标题,有些不安。“投资建国”这西个字,既是国民政府对他的试探,也是组织给他的掩护,可一旦被日军残余势力盯上,后果不堪设想。
“是我安排的。”凤凰拿起柜台上的钢笔,重新递给他,“英国人需要一个有实力的华人金融家稳定市场,国民政府想拉拢你,我们需要你的公开身份做掩护。这则新闻,是给所有人看的烟幕弹。”她的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别担心,你在明,我在暗。就像以前一样。”
就像以前一样。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林默尘封的记忆。他想起1939年的上海,他在证券交易所与日本人周旋,她扮成他的秘书,在酒会的角落里用唇语传递情报;想起1942年的南京,他冒着暴露的风险,从汪伪政府的银行里转出一笔巨款,她在码头用暗号接应,旗袍开叉处藏着一把小巧的手枪。那些并肩作战的日夜,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从未真正消失。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接过钢笔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他仿佛听见了冲锋号的声音,听见了黄河边的呐喊,听见了无数像周雨彤一样的同志在黑暗里发出的微光。
“黄金会准时送到。”他站起身,将报纸折好放进风衣内袋,那里还藏着一枚磨损的铜制五角星,是当年周雨彤送他的护身符,“建国那天,我请你喝热可可,双份糖的。”
凤凰的眼睛亮了一下,那道疤痕似乎也柔和了些。她没有回答,只是对着他微微颔首,然后重新戴上黑框眼镜,低头继续核对文件,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林默转身走出汇丰银行时,海风正卷着落叶掠过街角。他摸了摸内袋里的报纸,讣告上的字迹仿佛还在发烫。阳光突然穿透云层,照在维多利亚港的海面上,碎金般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他知道,从这一刻起,“烈士周雨彤”己经永远留在了龙华的墓碑上,而代号“凤凰”的联络员,将与他一起,在这片风雨飘摇的土地上,为那个“建国”的梦想,继续走下去。
街角的报童还在高声叫卖着《大公报》,“金融家林默投资建国”的头条在风中翻飞。林默抬头望向远处的货轮,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在蓝天上拖出长长的尾巴,像一条通往未来的路。他握紧了公文包,脚步坚定地走向码头——那里,有八吨黄金在等待,有无数同志在等待,有一个崭新的中国在等待。
而在汇丰银行的柜台后,凤凰抬起头,透过玻璃窗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左手悄悄握紧了藏在账本下的那枚铜制五角星。那是当年她送给林默的护身符,后来在黄浦江里被水冲走,没想到上个月在整理旧物时,竟从一件破棉衣的夹层里找到了。
她轻轻着五角星上的纹路,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热可可也好,建国也罢,只要他们还活着,还在并肩战斗,那些美好的约定,总有一天会实现。窗外的阳光照在她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金色,像一枚浴火重生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