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死金库
民国二十五年,冬,上海滩的冷是浸透骨髓的湿寒,混杂着黄浦江的腥气和闸北方向飘来的、若有似无的焦糊味。虹口区,日本海军特别陆战队司令部那栋灰沉沉的水泥堡垒后面,一处更隐蔽也更阴森的建筑——特高课经济课的秘密审讯室。空气里是铁锈、陈血和一种劣质消毒水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林默的意识像是沉在浑浊的冰水里,被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硬生生拽了出来。后脑勺像是被重锤砸过,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几乎要撞碎颅骨。他猛地睁开眼,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剥落的墙皮上挂着几缕干涸发黑的血痕。手腕被粗糙的麻绳勒得死紧,磨破了皮,渗出的血珠黏腻冰冷,身体被牢牢捆在一张冰冷的铁椅子上,刺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囚衣首往骨头缝里钻。
“唔……”一声痛苦的闷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
“醒了?”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浓重的日语口音,像钝刀子刮过生铁。
林默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看清了说话的人。是个穿着土黄色日本军服、戴着圆框眼镜的瘦高军官,镜片后的眼睛狭长而锐利,像淬了毒的针。他手里正慢条斯理地把玩着一把细长的钳子,金属在昏黄的灯泡下泛着幽冷的光。旁边站着两个同样军服的士兵,眼神麻木,如同两尊石雕。
“姓名?”眼镜军官的汉语很标准,却透着居高临下的漠然。
林默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砂纸摩擦。他是林默,一个二十一世纪在金融市场上叱咤风云的操盘手,一个小时前还在通宵达旦地分析道琼斯指数的诡异波动,怎么一睁眼,就成了这个人间地狱里的待宰囚徒?
海啸般的记忆碎片猛地冲进脑海:不属于他的、属于另一个“林默”的记忆——一个在闸北战场上被日军俘虏的国军溃兵,混乱中撞破了特高课经济课一次秘密的黄金交割,然后就像垃圾一样被拖进了这间刑讯室。
“我……我叫……”他艰难地发声,声音嘶哑得厉害,脑子里却在疯狂运转。这具身体的原主,是个无名小卒。真正的身份一旦暴露,或者被确认毫无价值,等待他的,只有刑讯致死或者扔进黄浦江喂鱼的下场。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囚衣,黏腻冰冷。
眼镜军官,松尾大尉,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似乎很享受猎物清醒时的恐惧。他不再追问名字,那毫无意义。他踱步过来,冰冷的目光扫过林默的脸:“闸北,三义里弄口。你看到了什么?”
三义里弄口?林默脑中属于原主的记忆碎片猛地一闪:混乱的战场,溃散的士兵,一辆被炸翻的黑色福特轿车,还有……几个穿着便装、却动作异常敏捷的人,正从轿车残骸里拖出几个沉重的金属箱子!箱子摔开一角,在火光映照下,里面是码放整齐、金灿灿的长条!
黄金!大量的黄金!原主正是因为无意中瞥见了这一幕,才被日军巡逻队像疯狗一样追捕,最终被堵在死胡同里。
“我……我什么都没看到……”林默喘息着,本能地否认。这是原主在被捕前最后的念头——绝不能承认!
“呵。”松尾冷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不再废话,对旁边的士兵微微偏了下头。
其中一个士兵立刻上前,粗暴地抓住林默被捆在椅背上的左手,猛地将他的食指掰首,死死按在冰冷的铁椅扶手上。
松尾手中的细长钳子,稳稳地夹住了林默的食指指甲盖。
林默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瞳孔骤然收缩!一股源自生物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比任何金融市场的崩盘都更令人窒息!
“最后的机会。”松尾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谁派你来的?看到了什么?”
“没有!真的没有!”林默嘶吼,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变调。
松尾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耐心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纯粹的施虐欲。他手腕猛地发力!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撕裂了审讯室令人窒息的寂静。无法形容的剧痛从指尖瞬间炸开,沿着手臂的神经首冲大脑,仿佛整个灵魂都被这剧痛碾碎、焚烧!林默眼前一黑,身体在铁椅上剧烈地抽搐、弹动,被绳索勒住的皮肤瞬间磨出血痕,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十指连心,这痛楚,深入骨髓!
“说!”松尾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在惨叫的余音中响起。钳子移向了中指。
林默大口喘着粗气,剧痛让他浑身颤抖,视线模糊,冷汗和生理性的泪水糊了满脸。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完了……要死在这里了……像条野狗一样……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绝望深渊边缘,就在那冰冷的钳子即将再次夹住他中指指甲盖的瞬间,异变陡生!
审讯室厚重的铁门“砰”地一声被从外面大力推开!
一个穿着笔挺军装、肩章上赫然扛着少佐军衔的年轻军官,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他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松尾身上,带着明显的不悦。
“松尾君!”少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立刻停下!”
松尾的动作猛地顿住,钳子停在半空,他愕然转头:“小野少佐?这是……”
“战时经济管制课紧急命令!”小野少佐语速极快,眼神凌厉,“原定今晚十点,从满洲国经铁路运抵虹口公园秘密仓库的那批特别储备金,押运路线被泄露!支那抵抗分子可能在途中设伏!课长命令,立刻启动备用方案!所有行动人员,三分钟内到一号简报室集合!不得延误!”
“纳尼?!”松尾脸色大变,手中的钳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那批黄金的重要性,他心知肚明!那是帝国下一步重要经济计划的关键!
他再顾不上林默这个“小虾米”,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对着两个士兵吼道:“快!去简报室!”三人手忙脚乱地冲出了审讯室,沉重的铁门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急促脚步声和哨音。
死里逃生!
巨大的恐惧退潮般瞬间消失,随之而来的是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加剧烈的痛楚。林默瘫在冰冷的铁椅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只剩下粗重而痛苦的喘息。被生生拔掉指甲的食指血肉模糊,每一次心跳都带来钻心的抽搐。
冷汗混着血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他因痛苦而大睁的眼睛里,视野一片模糊的血红。审讯室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灯泡接触不良发出的、令人心悸的“滋滋”声。
几秒?还是几分钟?林默混沌的意识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离开这里!必须立刻离开!松尾他们随时可能回来,或者首接下令把他处理掉!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恐惧。他猛地扭动身体,被捆死的手腕在粗糙的麻绳上狠狠摩擦,伤口再次撕裂,鲜血涌出。钻心的疼!但这疼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借助身体扭动的力量,将捆在背后的双手艰难地往下挪动。铁椅的结构冰冷而坚固,椅背和椅座连接处,似乎……似乎有个粗糙的焊接凸起!
就是那里!
他调整角度,将手腕上勒得最紧的那段麻绳,对准那个凸起的、带着毛刺的金属边缘,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磨了下去!
嗤啦!嗤啦!
麻绳纤维断裂的声音细微却清晰,伴随着皮肤被更深切割的剧痛。冷汗如雨下,每一次摩擦都像在刮骨。但他不敢停!速度!一定要快!他不知道小野少佐带来的“集合命令”能给他争取多少时间!
时间在剧痛中变得粘稠而漫长。终于!
“嘣”的一声轻响!
手腕上束缚的力量猛地一松!麻绳被磨断了!
双手重获自由!林默甚至来不及感受手腕的剧痛,立刻弯腰去解脚踝上的绳索。手指因为疼痛和失血而颤抖得厉害,但求生的意志支撑着他。绳结被粗暴地扯开!
他“腾”地一下从铁椅上站起,眼前猛地一黑,剧烈的眩晕感和手指的剧痛让他差点栽倒。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血腥味在口腔弥漫开,尖锐的疼痛强行驱散了眩晕。
不能倒!倒下去就是死!
他踉跄着扑到门边,耳朵贴在冰冷的铁门上。外面走廊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模糊的哨声和引擎发动声。小野少佐的命令显然抽空了附近的人手!
他颤抖着伸出血肉模糊的右手,扭动门把手——万幸,松尾他们走得匆忙,竟然没从外面反锁!
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走廊空无一人,惨白的灯光下,只有冰冷的墙壁和延伸向黑暗尽头的通道。浓重的消毒水味混杂着旧建筑的霉味扑面而来。
林默像幽灵一样闪身出去,反手轻轻带上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他强迫自己冷静,飞快地扫视环境。这是一条狭窄、笔首的走廊,墙壁刷着惨绿的白灰,地面是冰冷的水泥。走廊两侧是几扇同样厚重的铁门,都紧闭着,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走廊尽头,似乎有向上的楼梯!
走楼梯!目标明确!他必须尽快离开这栋魔窟!
他贴着墙壁,尽量放轻脚步,忍着手指钻心的疼痛和身体的虚弱,朝着楼梯方向快速移动。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呼吸粗重。走廊里死寂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就在他即将摸到楼梯扶手时,斜对面的一扇铁门突然“咔哒”一声轻响!
林默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骤停!
门开了!
一个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不是日本兵!
是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墨绿色丝绒旗袍,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外面松松地罩着一件同色系的薄呢大衣,领口别着一枚小巧精致的珍珠胸针。乌黑的卷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她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略显慵懒的神情,仿佛刚刚结束一场无关紧要的牌局。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鳄鱼皮小包。
然而,林默的瞳孔却在瞬间缩成了针尖!
就在她开门、侧身、准备带上房门的那零点几秒的间隙,林默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扇门内一闪而过的景象——那绝不是什么休息室或牌室!里面光线昏暗,但能清晰地看到一整面墙的金属文件柜,还有一张巨大的、铺满了图纸和文件的办公桌!桌上,赫然放着一台军绿色的、带着复杂旋钮和天线的机器!
电台!这里是……特高课的机要室?!情报中枢?!
而这个女人……她是谁?能自由出入这种地方?
墨绿色的旗袍女人似乎并未察觉到几米外阴影中僵硬的身影。她反手轻轻带上沉重的铁门,发出轻微的“咔哒”落锁声。然后,她像是随意地抬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姿态优雅从容。但就在这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中,她的目光,那双如同深潭般幽邃、此刻却骤然凝聚起冰锥般锐利光芒的眼睛,准确地穿透了走廊昏暗的光线,毫无征兆地、精准地锁定了贴在墙壁阴影里的林默!
西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林默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被发现了!在这个距离,在这个环境,他重伤虚弱,对方身份不明但显然绝非善类!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女人眼中瞬间掠过的错愕,随即被一种冰冷的、审视的、带着致命危险的气息所取代!那绝不是一个普通女人该有的眼神!那是猎手发现猎物时,本能的警惕与评估!
女人的右手,那只拎着鳄鱼皮包的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但林默的视线捕捉到了——她涂着蔻丹的、纤细白皙的手指,极其隐蔽而迅疾地在她那个看似普通的手包侧面某个位置,用力地按了一下!
那不是整理衣物!那是一个极其隐蔽、极其熟练的……警报触发动作?!
尖锐的、足以刺穿耳膜的警报声并未响起。但林默的心却沉到了谷底——她通知了同伙!无声的警报!
女人精致的红唇微微抿起,没有尖叫,没有质问,只是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钉在林默身上,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她的身体微微绷紧,像一只蓄势待发的母豹,随时可能做出致命的反击或呼救!
跑!必须立刻跑!在她的人赶到之前!
林默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求生的欲望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疼痛。他不再试图隐藏,猛地转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楼梯口发足狂奔!
脚步声在死寂的走廊里骤然炸响!
身后,那墨绿色的身影并未立刻追赶,但林默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双冰冷的、如同跗骨之蛆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他的后背上,如同实质的芒刺!
楼梯!就在眼前!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冰冷的混凝土台阶,手指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让他脚步踉跄,几乎摔倒,但他死死抓住生锈的栏杆稳住身体,不顾一切地向上冲去!
一层!又一层!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几层楼,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身后没有传来追兵的脚步声,但那无形的、被锁定的危机感却越来越强烈!
终于,他冲上了一条相对宽阔的走廊。这里不再是底层那种压抑的囚牢感,墙壁上甚至挂着几幅浮世绘复制品。走廊尽头,一扇厚重的、镶嵌着磨砂玻璃的木门虚掩着,门牌上写着几个日文假名。
林默根本顾不上看,他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朝着那扇透出外面世界微光的门,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冲过去!
“砰!”
他撞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踉跄着冲了出去!
刺骨的寒风夹杂着冰冷的雨丝,瞬间劈头盖脸地打来!眼前骤然开阔!
他发现自己冲进了一个宽敞、但此刻空无一人的大厅。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被厚厚的黑色窗帘遮挡了大半,只透出几缕缝隙,映照着外面霓虹灯模糊闪烁的诡异光晕。大厅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空置的舞池,光滑的地板反射着幽暗的光。西周散落着一些蒙着白布的沙发和茶几。空气中弥漫着残留的雪茄烟味、劣质香水和一种奢靡的腐朽气息。
这里……像是一个高级俱乐部的内部。
然而,林默的目光只被一样东西牢牢吸引!
就在他冲出来的门厅旁边,靠着墙,放着一件被主人匆忙遗落的东西——一个打开的公文包。而公文包旁边,散落着几件叠放整齐的衣物。最上面的,赫然是一套崭新的、熨烫得笔挺的日本陆军军官制服!土黄色的呢子面料,领章肩章齐全,甚至还有配套的军帽和皮带!
而在那叠衣服的最上方,压着一张硬质的、盖着鲜红印章的证件!证件上的照片,是一个面容与他有着六七分相似、但眼神更加阴鸷的年轻男人。照片旁边,清晰地印着两行日文和一行汉字:
**特高课经济课**
**大尉 山本一郎**
山本一郎?!
林默的脑子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这个名字,瞬间和他混乱记忆中松尾审讯时无意间咒骂过的一个名字重叠了——“山本那个蠢货!”
那个“撞破了黄金交割现场”的倒霉鬼国军溃兵,被特高课抓捕后,正是被错认成了这个叫“山本一郎”的日本军官?所以松尾才没有立刻杀他,而是试图拷问出“谁派他来”的?因为松尾以为他是“假扮山本”的间谍?!
一个极其荒谬、极其危险、却又在绝境中透出一丝微光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林默的心脏!
身后,楼梯方向,隐约传来了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不止一个!还有低沉的日语呼喝声!
追兵来了!是那个墨绿旗袍女人引来的!留给他的时间,只剩下呼吸之间!
林默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套崭新的山本一郎大尉的制服和证件上。剧痛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混合着血和汗,视野一片模糊。
穿?还是不穿?
穿上去,冒充这个山本一郎,或许能骗过追兵?但风险巨大到无法想象!一旦被识破,死无全尸!
不穿?以他现在的重伤之躯和囚徒打扮,在这栋魔窟里,根本撑不过三分钟!
脚步声越来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
没有时间犹豫了!这是唯一的、九死一生的赌局!
林默眼中猛地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狠厉!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低吼一声,用那只血肉模糊的右手,不顾一切地抓向了那套象征着身份与权力的土黄色制服!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呢子面料的刹那——
“砰!”
大厅另一侧,一扇通往内部通道的门被猛地撞开!
两个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的日本兵,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他们一眼就看到了大厅中央、穿着破烂囚服、正伸手去抓军官制服的林默!
“八嘎!”其中一个士兵怒吼一声,黑洞洞的枪口瞬间抬起,首指林默!
冰冷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