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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夏夜的虹口，像一块被泼了墨的破布，只有零星的日本宪兵岗楼透出惨白的灯光，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拖出扭曲的影子。地下三层的印刷车间里，油墨味混着汗水的酸馊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老式印刷机的轰鸣声震得人耳膜发疼，铁制齿轮每一次咬合都像是在啃噬着这暗无天日的时光。
周雨彤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沿着沾着墨渍的脸颊往下滑，在下巴尖悬了片刻，终于砸在胸前的蓝布工装前襟上，洇开一小团更深的深色。她右手握着一把特制的镊子，左手按着那块刚刚从腐蚀液里捞出来的铜版，指尖因为长时间用力而泛白。最后一根细如发丝的金属毛刺被镊子精准地夹断，落在旁边盛着酒精的白瓷盘里，发出几乎听不见的轻响。
“好了。”她低声说，声音因为长时间没喝水而有些沙哑。她首起身，后腰传来一阵僵硬的酸痛，让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车间里只有机器的轰鸣和墙角通风扇有气无力的转动声，她的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个回音都没激起。
林默从阴影里走出来，军靴踩在积着薄薄油墨的水泥地上，悄无声息。他接过周雨彤递来的铜版，借着头顶那盏蒙着灰尘的白炽灯仔细看——版面上“中华民国三十一年”的字样清晰锐利，孙中山像的衣纹线条流畅，连最细微的底纹网格都排列得毫无破绽。这是他们耗费三个月完成的第三块法币模板，也是最后一块，面额一百元，是当时流通法币中面额最大的一种。
“日军的登户研究所己经造出了第一批假币，在华北流通了。”林默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金属般的冷硬，“特高课想抢功，逼着我们赶在课长晋升前拿出‘成果’，他们要靠这个向军部邀赏。”他用指尖轻轻敲了敲铜版边缘，“这块，足够他们交差了。”
周雨彤没说话，只是拿起旁边的抹布擦着手背上的油墨。墨绿色的油墨钻进指甲缝，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像是要渗进肉里去。她想起三个月前接到的命令——打入特高课的假币制作组，假意配合，实则掌握模板制作技术，再趁机替换真模板，将真正的制版母版送出去。虹口这片区域，名义上是日本宪兵队管辖，实则被特高课渗透成了筛子，他们能在地下建起这个印刷车间，靠的全是林默在特高课内部布下的暗线。
“美智子呢？”周雨彤问。
“在上面等着。”林默将铜版小心翼翼地放进特制的木盒里，盒内衬着厚厚的绒布，“她会亲自交给课长。”
周雨彤的动作顿了一下。美智子，特高课课长的秘书，一个总是穿着浅色和服、说话轻声细语的日本女人。她负责传递文件，也负责监督他们的进度。没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除了林默和她。
车间的铁门被推开一条缝，一道纤细的影子投了进来。美智子站在门口，和服的袖口沾了点墙灰，显然是刚从狭窄的楼梯下来。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看到林默手里的木盒，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课长在庆功宴上催了三次了。”她的中文带着一点柔和的口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他说，要亲自为两位庆功。”
林默将木盒递给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谄媚笑容：“辛苦美智子小姐了。这是我们献给课长的晋升之礼，想必能让课长在将军面前长脸。”
美智子接过木盒，指尖触到盒面的温度，微微一颤。她低下头，长发遮住了眼睛：“我会送到的。”转身时，周雨彤注意到她和服下摆扫过墙角的废纸篓，一片揉皱的和纸被带了出来，上面隐约能看到“反战”两个字。
第二天晚上，特高课的宴会厅里灯火通明。日本军官的军靴踩在打蜡的地板上，发出整齐的声响；伪政权的官员们穿着笔挺的西装，举着酒杯在人群里穿梭，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墙上挂着旭日旗，角落里的留声机播放着《樱花谣》，旋律被酒精和喧嚣泡得软绵绵的。
林默穿着一身熨帖的和服，这是特高课为了“表彰”他的“功绩”特意定制的。他端着清酒，周旋在宾客之间，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当特高课课长，那个身材微胖、留着仁丹胡的中年男人举起酒杯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诸位！”课长的声音洪亮，带着酒后的亢奋，“我们在上海的工作，取得了重大突破！”他示意身后的卫兵打开那个木盒，将那块铜版举起来，对着灯光炫耀，“有了这个，我们就能让支那人的经济彻底崩溃！这是大日本帝国的胜利！”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夹杂着“万岁”的呼喊。林默跟着鼓掌，眼角的余光瞥见站在课长身后的美智子。她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手帕，指节泛白。
“为了大日本帝国！”课长举杯，“干杯！”
“干杯！”
林默将杯中的清酒一饮而尽，酒液辛辣，顺着喉咙滑下去，却压不住他胸腔里翻涌的情绪。他看到美智子悄悄退到了宴会厅的后门，手里多了一个牛皮纸包，看形状，像是一本书。
三天前，美智子趁着送文件的间隙，塞给林默一张小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反战诗集》，今夜子时，苏州河码头。”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当假模板被交出后，真正的母版会藏在一本日文版的《反战诗集》里，由美智子设法送出。
这本诗集是美智子的哥哥留下的。她的哥哥原本是东京大学的文学教授，因为发表反战文章被军部逮捕，死在了狱中。美智子来中国前，偷偷带走了这本诗集，扉页上还有她哥哥的题字：“愿世界再无硝烟”。
此刻，那本诗集正躺在美智子的牛皮纸包里。书页被小心翼翼地拆开，中间挖空了一块，刚好能放下那块真正的铜版。林默知道，美智子在拆书页的时候，一定哭了——她总是在没人的时候偷偷看哥哥的诗集，眼泪会打湿那些印着铅字的纸页。那些浸满眼泪的夹层，此刻正包裹着他们用三个月心血换来的希望。
宴会厅里的喧闹还在继续，日军军官们搂着放声大笑，伪政权的官员们互相敬酒，说着言不由衷的奉承话。林默又端起一杯酒，对着课长的方向遥遥一敬，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眼底却藏着一片深海。
他知道，此刻苏州河的码头上，应该己经响起了汽笛。那艘挂着中立国旗帜的货轮，会带着那本浸满眼泪的诗集，沿着长江逆流而上，穿过日军的封锁线，最终抵达延安。那里有等着它的人，有能用它印制出真正法币的印刷厂，有千千万万在战火中挣扎却从未放弃希望的中国人。
周雨彤站在宴会厅的角落，端着一杯果汁，看似在欣赏墙上的字画，实则在留意着每一个人的动向。她看到美智子从后门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刚刚开始——日军会用那块假模板印出粗糙的假币，试图扰乱市场，而真正的力量，正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凝聚。
墙上的挂钟敲了十下，沉闷的钟声被淹没在喧嚣里。林默走到周雨彤身边，低声说：“船开了。”
周雨彤抬起头，看向窗外。虹口的夜色依旧浓重，但远处的天空似乎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她想起地下车间里那台轰鸣的印刷机，想起林默手中那块精准的铜版，想起美智子转身时被风吹起的和服下摆。
“我们做到了。”她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林默没有说话，只是举杯，对着窗外的夜色，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杯子。清脆的碰撞声里，仿佛能听到长江水奔流的声音，能听到远方印刷厂机器启动的声响，能听到那些浸在书页夹层里的眼泪，终于化作了希望的种子，在这片苦难的土地上，悄悄生根发芽。
特高课的庆功宴还在继续，觥筹交错间，没人知道，他们引以为傲的“胜利果实”不过是一块精心制作的赝品。而真正能撼动他们根基的力量，己经随着那本带着泪痕的诗集，驶向了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