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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三年深秋，沪上的梧桐叶卷着冷雨贴在圣三一堂的哥特式尖顶上。彩绘玻璃窗将正午的天光滤成斑斓的碎片，落在周雨彤葱白的指尖上——她正跪在唱诗班台阶上，发报机的电键被按得噼啪作响，墨绿色旗袍的开衩处露出一截绑着绷带的小腿，那是上周为抢这份日军舰队动向图时被流弹擦伤的。
“还有三分钟，”她侧耳听着耳机里的摩斯电码，鬓角的碎发被冷汗濡湿，“第三舰队的坐标校正完毕，必须在涨潮前发出去。”
教堂后排的长椅上，美智子正用银质小刀削苹果。她穿一身月白色暗纹旗袍，领口别着枚樱花胸针，但若细看，会发现旗袍开襟里别着两支勃朗宁M1906——枪柄被磨得发亮，显然用了许多年。“左翼街角有三个影子晃了五分钟，”她将苹果切成均匀的八瓣，声音里带着横滨口音特有的软糯，却字字冷冽，“不是巡捕房的人。”
沈清秋坐在最前排，指尖划过圣经封面的烫金十字架。她的正红色旗袍在昏暗里像一汪凝固的血，腰间系着的宽腰带里藏着三把柳叶刀。听到美智子的话，她忽然嗤笑一声：“戴笠的人倒是比日本人鼻子还灵，知道咱们把密令藏在《旧约》里。”
林默站在祭坛前，指尖着口袋里的锦盒。红木盒子里躺着枚铂金戒指，是三个月前在拍卖行拍下的，本想找个安稳日子给美智子戴上，却拖到了今天这种境地。他回头时，正撞见沈清秋往圣经里塞密令的动作——那道军统特制的火漆在彩窗的红光里泛着诡异的亮，像她眼底总藏着的那点不甘。
“发报机功率调小些，”林默的声音压得很低，黑绸长衫的下摆扫过祭坛的台阶，“教堂的铜铃线路我动过手脚，枪响时会自动拉响，能争取三分钟。”
周雨彤的电键顿了半秒。她知道那三分钟意味着什么——足够美智子的双枪清空弹夹，足够沈清秋的刀划破三个喉咙，也足够她把坐标发往新西军的指挥部。但三分钟后，他们或许都会变成彩绘玻璃上新增的血色图案。
“林先生，”她忽然抬头，素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妹妹在苏北根据地，她说那边的麦子快熟了。”
美智子把最后一瓣苹果塞进嘴里，舌尖卷走果核时，牙齿咬碎果核的轻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我母亲的和服还在东京的衣柜里，”她从旗袍里抽出双枪，银亮的枪管映着她眼底的决绝，“等打完这仗，想回去看看。”
沈清秋合上圣经，正红色旗袍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扫过长椅，带起一阵冷香。那是林默去年送她的玫瑰露，她总说太甜腻，却每天都往耳后抹一点。“别婆婆妈妈的，”她往腰带里又塞了把飞刀，“我欠你的那笔账，今天总得算清。”
林默望着她们。三个女人，三段缠绕着硝烟与月光的过往，此刻都裹在剪裁合体的旗袍里，像三朵在刀锋上绽放的花。周雨彤是初春的兰，看似柔弱却能在岩缝里扎根；美智子是盛夏的荷，温婉的外表下藏着能折断钢筋的韧性；沈清秋是深秋的枫，红得炽烈，落得决绝。
他刚要再说些什么，彩绘玻璃窗突然发出一声脆响。第一块彩色玻璃炸裂时，周雨彤正好按下最后一组电码——电键弹出的火花溅在她手背上，烫出个细小的燎泡，她却像没察觉，抓起发报机往祭坛下的暗格里塞。
“砰砰！”两声枪响穿破玻璃，子弹擦着周雨彤的发梢钉进圣经里。美智子的双枪几乎同时开火，月白色旗袍在枪焰里翻飞如蝶，她扑向周雨彤的瞬间，子弹打在唱诗班的铜栏杆上，迸出的火星落在她旗袍开衩处，烧出两个焦黑的小洞。
“去暗格！”美智子的枪声震得教堂穹顶落下雨点般的灰尘，她背对着周雨彤，双枪交替射击的间隙，忽然回头冲林默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横滨港的海风，也带着这三年来同生共死的默契。
沈清秋的刀比枪声更快。当第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踹开教堂大门时，她的柳叶刀己经抹过了对方的咽喉。正红色旗袍在转身时甩出一道残影，刀刃上的血珠滴在圣经封面上，晕开一朵暗红色的花。她连续放倒三个特务，腰间的宽腰带被血浸透，却在掠过林默身边时，极轻地说了句：“看好密令。”
林默拔出藏在祭坛烛台里的驳壳枪。他的枪法不如美智子精准，身手不如沈清秋利落，但当一颗子弹朝周雨彤飞去时，他几乎是本能地扑了过去。子弹打在他的肩胛骨上，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却听见美智子的枪声陡然变密——她像是疯了一样，双枪里的子弹倾泻而出，硬生生在枪林弹雨中开出一条通路。
“林默！”美智子的声音带着哭腔，月白色旗袍上己经染了七八处血迹，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她自己的。她扑过来按住他的伤口，手指抖得厉害，“别死，你还没……”
“发出去了！”周雨彤从暗格里爬出来，墨绿色旗袍沾满灰尘，却举着一张电报纸笑得灿烂，“坐标发出去了！他们跑不掉了！”
就在这时，沈清秋突然闷哼一声。一把匕首从她背后捅了进来，穿风衣的特务狞笑着要出，却被她反手一刀刺穿了心脏。她踉跄着靠在十字架上，正红色旗袍后背渗出大片深色的湿痕，像泼翻的胭脂。
“沈清秋！”林默挣扎着想爬过去，却被美智子死死按住。她的双枪己经空了，正从旗袍里摸备用弹夹，眼泪却大颗大颗砸在他手背上。
沈清秋却笑了。她咳出一口血沫，伸手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是半块桂花糕，还是上个月林默在城隍庙给她买的。“欠你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手指却固执地往林默手里塞，“这下还清了……”
“闭嘴！”林默的声音嘶哑，他看着沈清秋的眼睛慢慢失去神采，突然想起三年前在百乐门初见她的样子——她穿着同色的旗袍，在舞台上唱《夜来香》，眼神里的倔强和此刻一模一样。
最后一声枪响落下时，教堂里突然安静得可怕。彩绘玻璃窗碎得差不多了，深秋的冷雨混着血腥味飘进来，落在三个女人的旗袍上。周雨彤正用发报机的零件处理林默的伤口，美智子抱着空枪坐在碎玻璃里，沈清秋靠在十字架上，嘴角还带着点没散尽的笑意。
林默推开周雨彤的手，挣扎着站起来。他走到美智子面前，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锦盒。铂金戒指在雨雾里泛着冷光，他握住她沾满血污的手，把戒指轻轻推进她的无名指——那里有个浅浅的茧子，是常年握枪磨出来的。
“等了太久了。”美智子的眼泪终于决堤，她反手握紧林默的手，戒指硌在掌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人安心。
林默又走到沈清秋面前。她己经没了呼吸，正红色旗袍在冷雨里渐渐变暗。他从怀里摸出个银元，那是当年她为了救他，把自己卖给军统时，他偷偷塞给她的“赎身钱”。银元上还留着牙印——那是她当时咬着发誓，说总有一天要亲手还回来。
他把银元轻轻按在她掌心，看着她蜷曲的手指慢慢合拢。“你的赎身钱，”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现在，你自由了。”
周雨彤收拾着发报机的残骸，忽然指着窗外笑起来。远处的黄浦江面上腾起冲天的火光，日军第三舰队正在爆炸声中沉入江底。她回头时，看见林默站在十字架下，左手被美智子握着，右手悬在沈清秋的手上方，像在做一个漫长的告别。
冷雨还在下，打湿了他们的旗袍，也打湿了教堂里散落的彩色玻璃碎片。那些碎片在火光的映照下，像无数双眼睛，看着这三个在乱世里挣扎过、相爱过、也厮杀过的灵魂，终于在这血色弥漫的午后，迎来了各自的终局。
美智子轻轻靠在林默肩上，月白色旗袍上的血迹己经发黑，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却越来越亮。周雨彤把最后一块发报机零件装进口袋，墨绿色旗袍的开衩处，那道伤口又开始渗血，却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而沈清秋，她靠在冰冷的十字架上，正红色旗袍裹着她逐渐变冷的身体，掌心的银元硌着骨头，像一枚迟到了太久的勋章。
教堂的铜铃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混着远处的爆炸声，在沪上的深秋里，荡开一圈又一圈悠长的回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