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像淬了冰的铁,钻进美智子的和服袖口时,她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不是冷的,是方才那声震碎耳膜的轰鸣还卡在喉管里——半分钟前,她还站在军火库的瞭望塔下,看关东军视察团的将官们用白手套擦拭崭新的步枪,青帮的老头子们佝偻着背递烟,翡翠扳指在探照灯下泛着油滑的光。
林默拽着她的胳膊往水下潜时,她看见父亲朝影一郎就站在人群最前排。穿一身熨帖的藏青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半眯着,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那是她三个月来第一次见父亲,上回在公共租界的咖啡馆,他只坐了十分钟,杯里的咖啡没动,只反复她袖口的山茶刺绣:“美智子,回东京吧,这里要变天了。”
此刻那身西装大概正随着冲击波撕碎在火海里。美智子攥紧掌心的起爆器,塑料外壳还留着林默的体温,比江水烫得多。她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只上了锁的铁皮箱,每次打开都要避开她,箱盖缝隙里漏出的,似乎就是这种铜制的引线接口。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声音被浪头拍碎,混着上游漂来的木屑——那是军火库的橡木大门碎片,上面还钉着块烫金标牌:“大日本帝国陆军上海补给基地”。
林默突然停住划水的动作,扭头看她。月光从硝烟的缝隙里漏下来,照亮他下颌线的伤口,是刚才被爆炸气浪掀飞的碎石划的。“你以为你父亲在731做什么?”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起水里的冤魂,“那些标着‘马鲁他’的活体实验报告,他每次都偷偷换了样本;平房区的焚尸炉,每个月都有三个深夜烧的不是人,是他藏起来的抗议信和地图。”
美智子猛地呛水。去年冬天,她在父亲的大衣口袋里发现过半张烧焦的纸,上面用俄文写着“疫苗”。她问过在陆军医院当护士的同学,对方脸色煞白:“731在研究鼠疫疫苗?他们只配叫屠夫!”
“他不是爆破专家,”林默的手指戳了戳起爆器上的齿轮纹路,“这是德国克虏伯的军用延时装置,全上海只有三个人能改装。你父亲在柏林留学时,学的根本不是细菌学,是军械工程。”他忽然扯过她的手,按在起爆器背面——那里刻着个极小的“影”字,和父亲给她刻的木梳柄上的字一模一样。
远处传来汽艇的马达声,两道探照灯像毒蛇的信子,在江面上舔舐。林默拽着她往右侧的废弃码头游,那里堆着十几根生锈的铁桩,是十年前租界扩张时拆剩的。“青帮把鸦片混进了军火箱,”他一边游一边说,水花溅在他脸上,“这批‘军火’根本是幌子,是板垣师团默许青帮垄断上海烟土生意的投名状。视察团来验收,其实是来分赃的。”
美智子的眼前突然炸开一片猩红。上个月她去十六铺码头给父亲送文件,撞见青帮的人往木箱里塞黑布包,空气里飘着甜腻的腥气。当时一个刀疤脸恶狠狠地推她:“小日本娘们滚远点,这是龙爷的货!”她回去告诉父亲,他只是沉默地磨着那把明治三十八年式军刀,刀身映出他眼底的红。
“你父亲炸的不是关东军,是那些鸦片。”林默的声音突然发颤,他指着水面上漂浮的黑绸碎片,“青帮用婴儿的襁褓包鸦片,说能‘压邪’。他在视察团名单上看到青帮龙头的名字时,就知道必须动手。”
铁桩的阴影笼罩下来时,美智子终于看清林默的手腕——内侧有个月牙形的疤痕,和她左眉骨下的一模一样。那是小时候爬树摔的,父亲总说:“兄妹俩连疤都长在对称的地方。”可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哥哥。
汽艇的轰鸣声越来越近,林默突然解开腰带,把湿漉漉的钱袋塞进她怀里:“这里面是码头仓库的钥匙,第三区十七号,有你父亲藏的东西。”他的手指划过她颈间,触到那个山茶木牌,“这个,你戴了二十年?”
美智子点头,木牌边缘早就被体温磨得光滑。母亲临终前把它挂在她脖子上,说能“辟邪”。
“你父亲说,当年在平房区,他从焚尸炉里抢出两个木牌。”林默的喉结滚动着,探照灯扫过他的脸,美智子看见他眼里的泪光,“一个给了你,一个给了我。他说,山茶的花萼里藏着种子,就算被雪埋了,春天也会发芽。”
他突然转身,像条鱼般游向汽艇的反方向。“去仓库!”他的声音被浪涛卷走,“里面有731的罪证,还有……你母亲的照片!”
美智子僵在铁桩后,怀里的钱袋硌得肋骨生疼。母亲的照片?父亲从来不许家里挂母亲的像,说看了会“乱心神”。可去年她在他枕头下发现过一张泛黄的合影,穿和服的女人抱着两个襁褓,背后写着“昭和五年,于新京”。她问父亲,他却猛地把照片撕了,碎片扔进火炉时,他背对着她说:“有些回忆,烧了才好。”
码头的二次爆炸突然响起,比第一次更猛烈。火光把江面照得如同白昼,美智子看见水里浮起的账本残页,上面用朱砂写着“鸦片三千箱,换军火五十挺”。原来那些所谓的“军火”,根本是青帮用毒品换来的凶器。
她攥紧钱袋,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地狱里走一遭,才知道人间的可贵。”小时候她不懂,此刻看着水面上漂浮的断手——戴着关东军参谋的金戒指,指甲缝里还嵌着婴儿的头发,她突然明白了。
游向第三区仓库的路上,美智子数着水面上的尸体。有穿军装的,有穿绸衫的,还有个抱着鸦片箱的孩子,大概只有七八岁,手里还捏着半块麦芽糖。她想起林默后背的刺青,想起父亲深夜擦拭的军刀,想起母亲留下的和歌——原来那些被刻意隐藏的碎片,拼起来是条通往地狱的路,而有人正举着火把,在里面为后来者照亮方向。
仓库的铁门锈得厉害,钥匙进去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推开门的瞬间,霉味里混着熟悉的檀香,是父亲书房里常点的那种。角落里堆着十几个木箱,最上面的那个贴着张字条,是父亲的笔迹:“给美智子,吾女,亦吾儿。”
她撬开木箱,里面没有罪证,没有照片,只有两件叠得整齐的和服,一件绣着山茶,一件绣着樱花。和服下面压着本日记,第一页写着:“昭和十年,携妻带子逃亡,为保双子性命,不得己分送两处。妻临终嘱:待雪化时,以山茶为记,骨肉相认。”
最后一页的日期是昨天:“闻青帮以婴孩裹鸦片,吾儿默(林默)己潜入码头。今夜,以火为祭,告慰枉死之魂。若吾女能见此信,记取:731的地下室里,有三万名‘马鲁他’的名单,藏在焚尸炉的砖缝中。切记,切记。”
窗外传来警笛声,美智子把日记塞进和服,突然发现樱花和服的衬里绣着行小字:“兄名默,妹名智,默智双全,方能动天。”
她想起林默的名字,想起他手腕的疤痕,想起父亲总在信里写“默儿近安否”。原来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早己织成一张网,把失散的骨肉连在一起。
仓库外的江面上传来枪声,美智子知道林默在引开追兵。她抓起墙角的消防斧,劈开另一个木箱——里面是十几枚手榴弹,引线都缠着山茶花瓣做的标记。
她想起父亲说过:“山茶的根,扎在土里是花,出,就是匕首。”
此刻,黄浦江的浪涛拍打着码头,像无数冤魂在低泣。美智子把手榴弹塞进腰带,将日记和和服捆在背上,推开门冲进夜色。她要去焚尸炉,要去那些被火焰吞噬的名字,要去完成父亲和哥哥未竟的路。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她在苏州河的渡船上遇见个挑着菜担的老人,竹筐里藏着支步枪。老人看见她颈间的山茶木牌,突然从怀里掏出半块麦芽糖:“朝影先生说,他女儿最爱吃这个。”
美智子咬着麦芽糖,甜腻的味道里混着眼泪的咸。她知道,从军火库爆炸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己经随着关东军的将官和青帮的烟土一起化为灰烬,而有些东西,正随着初升的太阳,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悄悄发芽。
就像父亲说的,山茶的种子,从来不怕被雪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