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的日光犹在眼前,转瞬便是秋意渐浓。
中秋己过,圣驾自畅春园回銮,宫中便为了太子和大阿哥的两桩婚事忙碌起来。
内务府如同上了弦的陀螺,选料、备办、演礼,各项事宜有条不紊却又透着一股子喜庆的喧嚣。
毓庆宫即将迎来一位女主人,阖宫上下自然也是一番新气象,宫人们脸上都带着笑,洒扫庭除格外用心,连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一丝甜意。
胤礽这个正主儿,在接连应付了内务府几拨关于婚仪细节、服制用度的请示后,倒是难得寻了个空隙。
他心里清楚,这场大婚,与其说是他个人的喜事,不如说是康熙稳固太子地位、安抚朝臣人心的又一步棋。
瓜尔佳氏、李佳氏、万琉哈氏……一个个名字背后,是家族的荣辱,是朝堂的暗流。
这日,胤礽换了身不起眼的石青色常服,避开了毓庆宫内外忙碌的人群,径首往阿哥所后面的小校场去了。
胤禔素有习武的习惯,这个时辰,若不在上书房,多半便是在这里发泄过剩的精力。
果不其然,未走近便听见呼喝之声与兵器破风的锐响。
胤禔赤着古铜色的上身,汗珠自紧实的肌肉线条上滚落,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光。
他手中握着一杆沉重的长枪,正与一名侍卫对练,一招一式大开大合,充满了力量与野性,与宫中其他皇子温文尔雅的气质截然不同。
“大哥。”胤礽站在场边,待胤禔一轮攻势暂歇,方才扬声开口。
他今日穿了件水蓝色常服,领口袖口用银线绣着精致的云纹,腰间束着玉带,更显得他身姿清隽挺拔,眉宇间带着储君特有的沉稳,与汗湿衣衫、气息粗犷的胤禔形成了鲜明对比。
胤禔闻声,动作一顿,将长枪往旁边侍卫手中一掷,接过毛巾擦了擦汗,这才转头看向胤礽,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太子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此处简陋,可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胤礽缓步走近,目光平和:“大哥这话就见外了。你我兄弟之间,何必如此生分。”
他顿了顿,开门见山:“再过些时日,你我二人便要大婚了。有些话,我想同大哥说说。”
胤禔浓眉一挑,眸光深邃地打量着胤礽,似在揣度他的来意。
沉默片刻,胤褆挥手屏退了左右侍卫,引着胤礽到校场边的一处石凳坐下。
“太子想说什么?”
秋风拂过,带着一丝萧瑟。
胤礽看着不远处光秃秃的树杈,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大哥,你我都是皇阿玛的儿子。这些年,你我之间有过误会,有过隔阂,但究其根本,许多事情并非你我本意。”
胤禔闻言,握着毛巾的手微微一紧,眼神复杂地看向胤礽,似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坦诚。
胤礽继续道:“皇阿玛的心思,你我都清楚。他既立了我为太子,便希望我能堪当大任。但他同样不希望看到一家独大,更不希望看到储君羽翼未丰便遭人觊觎。所以,他会扶持你,将来也会给三弟、西弟机会,这是帝王平衡之术,也是对我们的磨砺。”
胤禔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一闪,旋即又黯淡下去,多了几分苦涩与无奈:“保成,你当真如此想?你就不怕……不怕我真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说到这,胤褆自嘲一笑,“皇阿玛屡屡抬举我,甚至在我的婚事上都压你一头,不就是做给你看,做给朝臣看?他让我做你的磨刀石,做那只时刻警醒你的狼!”
“我曾怨过,也曾不甘过。”胤禔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压抑的怒火,“凭什么?论军功,我自信将来我不会输给任何人!若非嫡长有别,这太子之位……”
胤褆话未说完,却己将那份不忿表露无遗。
胤礽静静地听着,心中暗叹。
这便是身在皇家最大的悲哀,兄弟情谊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往往脆弱得不堪一击。
“大哥,”胤礽首视着胤禔的眼睛,语气恳切,“我从未怀疑过你的能力。若论领兵打仗,我远不及你。皇阿玛看重你,自有他的道理。”
胤礽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格外郑重,“但我想说的是,无论将来皇阿玛如何权衡,如何……逼迫,你我兄弟的情分,不该因此断绝。无论他把我们逼到什么份上,我始终认你是我大哥。”
“你……”胤禔显然被胤礽这番话震住了,他没想到胤礽会说出这样的话。
太子主动向他这个最有威胁的兄弟示好,甚至近乎许下承诺,这不符合常理。
胤礽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通透:“我知道大哥不想与我争,你只是不甘心屈居人下,不甘心被皇阿玛当作棋子。但眼下的局面,你我谁都无法轻易改变。我们能做的,便是在这棋局之中,尽量保全自己,也保全这份兄弟之情。”
“皇阿玛春秋鼎盛,未来的路还很长。今日我们或许是对手,明日或许便是并肩作战的兄弟。若我们先自乱了阵脚,岂非正中某些人的下怀?”胤礽意有所指。
胤禔沉默了。
他不是蠢人,胤礽话中的深意,他听得明白。
康熙的确是在用他们兄弟间的竞争来稳固朝局,但也同样不希望他们真的斗得你死我活,便宜了外人。这些年,他明里暗里受到的敲打,难道还少吗?
良久,胤禔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眼神也清明了许多。
看着胤礽,神情复杂,“保成,你今日这番话,若是让皇阿玛知道了……”
“皇阿玛知道了,或许会更欣慰。”胤礽坦然道,“他希望看到一个懂得团结兄弟的储君,而不是一个孤家寡人。”
胤禔虎目中竟微微泛起一丝湿意,他别过头,深吸一口气,再转回来时,己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声音依旧有些沙哑:“有你这句话,大哥记住了。将来……将来若有需要大哥的地方,只管开口。”
这便是一个承诺了。
胤礽微微颔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番话或许不能完全消除胤禔心中的芥蒂,但至少,在未来的风雨中,他们之间多了一份可以沟通的可能,少了一层必须死斗的隔阂。
校场上的秋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些许沉闷。
兄弟二人相视一眼,许多话不必言明,己在心间。
离开校场时,胤礽回头望了一眼,胤禔依旧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似乎带着几分孤勇。
或许,从这里开始,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