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祺折来的那枝红梅,在西暖阁的白玉瓶里开了整整十日。从含苞到怒放,再到最后一片花瓣随着炭火的热浪悄然凋落,恰如一场无声的枯荣。
待到最后一缕梅香散尽,胤礽肩上的伤,也终于好透了。
这日,恰逢九阿哥胤禟的满月宴。
虽非举国同庆的大典,但翊坤宫内依旧张灯结彩,喜气盈庭。
因康熙未至,只说是家宴,气氛便少了些君臣的森严,多了几分人伦的温情。全赖宜妃平时的好人缘,各宫的妃嫔、皇子几乎都到了,一时间珠翠环绕,笑语晏晏。
胤礽到时,殿内的喧嚣为之一静。
他今日穿了一身珊瑚色的团龙纹常服,腰束玉带,悬着一枚成色极佳的羊脂玉佩。月余的静养,非但没让他显得羸弱,反而褪去了往日因繁重事务而生的些许疲态。
胤礽身形挺拔如松,面容俊美,一双凤目顾盼间,自带一股温润雍容的储君气度,却又因那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冲淡了与生俱来的疏离感。
“太子爷到了!”
不知是谁先唤了一声,满屋子的人皆起身行礼。
“都免礼吧,今日是九弟的好日子,不必拘束。”胤礽抬手虚扶,声音清朗温和,目光在殿内一扫,最终落在主位旁的宜妃身上。
宜妃今日盛装打扮,眉眼间满是做了新母亲的喜悦与满足。她见胤礽望来,连忙抱着襁褓起身,福了一福:“太子爷大安,真是天大的喜事。”
“宜妃娘娘辛苦。”胤礽颔首回礼,目光落在那红色锦缎的襁褓上,“孤来看看九弟。”
话音刚落,那襁褓里便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啼哭,嘹亮得几乎要掀翻殿顶。
宜妃顿时有些手忙脚乱,又是颠又是哄,可那小家伙全不给额娘面子,哭得愈发撕心裂肺,一张刚长开的小脸涨得通红。
“哎哟,我的小祖宗!”宜妃急得额上见了汗,一旁的乳母宫女也束手无策。
胤祺凑上前,也是一脸的爱莫能助:“额娘,弟弟这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
胤祉在一旁瞧着,半是看热闹半是出主意地笑道:“许是见到二哥天威,吓着了?”
胤礽闻言,有些哭笑不得。他这副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止小儿夜啼的煞神吧?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宜妃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一亮,抱着孩子走到胤礽面前,带着几分试探与期许道:“太子爷身份贵重,龙气护身,不若……您抱抱九阿哥?兴许能压一压他的闹气。”
此言一出,西下皆静。
让太子抱一个刚满月的婴孩?这……
胤礽也愣住了。
抱孩子?上辈子他连女朋友都没有,这辈子首接跳到当太子,业务范围里可没这一项。这软趴趴的一团,万一失手摔了,满月可就要变成祭日了。
胤礽正想寻个由头推辞,却对上了宜妃那双充满恳求的眼睛,以及旁边胤祺那“二哥你最好了”的星星眼。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罢了,不就是抱孩子么。
胤礽深吸一口气,面上依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伸出双臂,动作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
反正,又不是没抱过被胤禛送来的老八。
没想到奇迹发生了。
方才还哭得地动山摇的九阿哥胤禟,一落入胤礽的怀中,哭声竟戛然而止。
他抽噎了两下,睁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专注地盯着眼前这张放大的俊脸。那眼神清澈纯粹,不带一丝杂质。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声。
“不哭了!真的不哭了!”胤祺惊喜地叫道。
宜妃更是喜不自胜,双手合十,念了句佛:“真是奇了!看来九阿哥与太子爷有缘,天生就亲近!”
胤礽低头,看着怀里这个小不点。
这就是胤禟?那个日后心机深沉、手段狠辣、为胤禩散尽家财的“毒蛇”老九?
可此刻,他怀里的,不过是一个白嫩的奶娃娃。他甚至还伸出一只攥着的小拳头,抓住了胤礽胸前衣襟上垂下的一条绦带,咿咿呀呀地像是要说些什么。
胤礽的心,没来由地软了一下。
史书上的寥寥数笔,如何能写尽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胤禟的脸颊,触感软嫩得不可思议。
“看来九弟是喜欢孤。”他唇角上扬,眼中是真切的笑意。
众人见此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画面,无不赞叹。
胤禛那紧绷的嘴角,也终于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极为罕见的、与有荣焉的笑意。九弟亲近二哥是应该的,他的二哥,无论何时,都是这样光芒万丈。
然而,这温馨和谐的画面,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胤礽打算将孩子还给宜妃时,他忽然身子一僵。
一股熟悉的、无可阻挡的热流,正从他抱着孩子的小腹处迅速蔓延开来,浸透了他珊瑚色的常服,留下了一片深色的、不断扩大的水渍。
翊坤宫的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胤礽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片地图,又看了看怀里那个一脸无辜、甚至还惬意地咂了咂嘴的罪魁祸首,一时间竟有些石化。
“啊!”宜妃最先反应过来,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一张俏脸瞬间血色尽失,几乎是扑上前来,“臣妾该死!臣妾该死!快!快来人!”
殿内顿时乱成一团,宫女太监们慌忙上前,却又不敢碰触太子,只能围着干着急。
胤祺窘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地作揖:“二哥,对不住,都怪弟弟,都怪弟弟……”
胤祉先是一愣,随即嘴角疯狂上扬,想笑又不敢笑,憋得一张俊脸通红,肩膀一抖一抖的。
“二哥!”胤禛的脸己经黑如锅底,他大步上前,一把接过襁褓塞给乳母,脱下自己的外袍便要往胤礽身上披,“当心着凉,快去换衣服!”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当事人胤礽,却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这一笑,如春风破冰,让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只见胤礽摆了摆手,浑不在意地看着自己衣襟上的杰作,对着几乎要跪下去的宜妃笑道:“娘娘快请起,这有什么?童子尿,辟邪。皇阿玛常说,这是福气。”
他顿了顿,又低头看了看那湿漉漉的一片,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看来,九弟是真喜欢孤,非要给孤留个独一无二的记号。这份大礼,孤收下了。”
一场天大的尴尬被三言两语化解于无形,非但不显狼狈,反而更显得胤礽胸襟气度,豁达宽仁。
宜妃闻言,眼圈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心中对这位太子的敬服与感激,己然达到了顶点。
胤禛看着自家二哥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的怒气也化为无奈与心疼。他不由分说地将外袍披在胤礽身上,沉声道:“翊坤宫可有干净的常服?速去取来!”
在奴才们的簇拥下,胤礽被请去偏殿更换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