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毓庆宫内外伺候的人,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小心翼翼。汤药、食补、熏香,流水似的送进来,胤礽觉得自己快被泡在药罐子里了。
康熙几乎每日都会来看他,有时是匆匆一瞥,问几句饮食起居;有时则会多待片刻,考校一下他近来可有温书。
胤禛更是成了毓庆宫的常客,几乎是除了上书房和回自己宫里睡觉,其余时间都黏在胤礽身边。
那个小小的锦缎荷包被他宝贝似的日日带在身上,时不时就要摸出来看看,生怕里面的东西少了,或是提醒胤礽:“二哥,你该喝水了。”“二哥,嬷嬷说这个杏干润喉,你尝尝?”
起初,胤礽还觉得这份兄弟情深颇为受用,毕竟,谁不喜欢一个软萌可爱、时刻关心自己的弟弟呢?尤其这个弟弟还是未来的雍正大帝,提前投资,稳赚不赔。
但渐渐地,他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太医每日请脉的次数未免太过频繁,问询也细致得近乎繁琐,从饮食到睡眠,甚至连他每日解手的次数和颜色都要旁敲侧击地问上一遍。
康熙看他的眼神,除了关切似乎还带着一丝隐晦的痛惜和复杂。就连那些宫人,看向他的目光也偶尔会流露出一种近乎怜悯的神色。
这股异样感,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胤礽心头,不时地提醒他,事情恐怕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真的只是寻常风寒后遗症,需要慢慢调养?胤礽在心里嘀咕,这阵仗,怎么看怎么像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大家都在瞒着我,等着他哪天挂掉。
他不动声色,依旧是那个听话养病、偶尔还会跟胤禛开开玩笑的太子。但暗地里,他开始仔细观察太医的神色,留意康熙和宫人们的只言片语。
机会很快来了,这日轮到院判黄太医来请脉。这位黄太医年纪较轻,医术虽高,但比起那些成了精的老狐狸到底还是嫩了些,也更容易心软。
请脉过后,黄太医照例说了一堆“殿下恢复良好,只需继续精心调养”的官话。
胤礽忽然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脸憋得通红,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一副随时要喘不上气的模样。
“殿下!”黄太医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您怎么了?可是胸口发闷?”
胤禛也吓坏了,小手紧紧抓着胤礽的胳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二哥,二哥你别吓我!”
胤礽好不容易止住咳,虚弱地靠在引枕上,眼神却异常清亮,他盯着黄太医,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黄太医,孤……咳咳……孤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孩童的委屈:“皇阿玛日日来看我,弟弟也日日守着我,宫人们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太医,您就告诉我实话吧,我是不是……是不是快不行了?我不想……不想糊里糊涂地走……”
这话一出,黄太医的脸色唰地白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在胤礽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眸子下,把话咽了回去。
“殿下……殿下何出此言……”黄太医的声音有些发颤,额角也见了汗。
他只是个太医,哪敢担这私泄天机的罪名。
胤礽却不依不饶,小手抓住了黄太医的衣袖,眼圈慢慢红了,声音带着哽咽:“太医,我就想知道真相。我不想……不想他们都为我难过,我还像个傻子一样……咳咳……什么都不知道。”
胤礽这番情真意切,又带着孩子气的执拗,让黄太医的心防彻底崩溃了。
他看看一脸哀求的太子,又看看旁边己经开始小声抽泣的西阿哥,心中一叹,认命般地低声道:“殿下……您此次落水,寒气攻心,伤了伤了根本。日后怕是会比常人体弱一些,寿数上,恐……恐难绵长。”
虽然话说得极为委婉,但“难享常人之寿”这几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胤礽脑中炸开。
他怔住了,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二哥!”胤禛听得半懂不懂,但“寿数难绵长”几个字还是让他感到了莫大的恐惧,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到胤礽怀里,“不会的!二哥不会有事的!太医胡说!我要告诉皇阿玛,治他的罪!”
黄太医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太子殿下息怒,西阿哥息怒,微臣……微臣不敢妄言啊!”
胤礽慢慢回过神,轻轻拍了拍胤禛的背,出乎意料地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虽然依旧虚弱,却多了一丝释然:“黄太医,你起来吧。孤……知道了。此事,你不必声张,孤自有分寸。”
他脸上甚至挤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对胤禛道:“傻弟弟,哭什么?太医是说二哥以后身子弱些,要好好将养,又没说现在就有事。你这么一哭,倒像是二哥真不行了似的。”
“可是……可是……”胤禛抽噎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没什么可是的,”胤礽摸了摸他的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二哥能捡回一条命,己经是万幸了。以后啊,你就更要好好听二哥的话,知道吗?”
黄太医见太子如此懂事,心中又是佩服又是酸楚,连连应是,又叮嘱了几句,这才擦着冷汗退了出去,只说回去要再为太子殿下斟酌调理的方子。
殿内只剩下兄弟二人。
胤礽靠在床上,眼神放空,心中却己是惊涛骇浪。
得,白穿一回,还是个限时体验卡。胤礽在心里苦笑。
老天爷这是跟他开什么国际玩笑?刚从ICU里挣扎出来,换了个壳子,结果还是个病秧子短命鬼的命?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过自己会英年早逝,竟然比历史上活的时间还要短。
那他还争什么?谋什么?就算他有再多现代知识,再多先见之明,也抵不过阎王爷的一张催命符。
胤礽看向还在小声啜泣的胤禛,心中一个念头逐渐清晰起来。
既然成不了权倾朝野的诸君,也当不了千古一帝的辅佐者,那不如就做他们心中唯一的白月光吧。
一个聪慧早夭、为了弟弟奋不顾身、最终却壮志未酬的太子。
一个让他们在午夜梦回时,会扼腕叹息、会深深怀念的兄长。
这个角色,似乎也挺带感的?
胤礽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眼中没有了方才的震惊和茫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和……一丝隐秘的兴奋。
“胤禛,”他轻声唤道。
“嗯?”胤禛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
“以后,二哥会把所有会的东西都教给你。”胤礽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二哥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读书,知道吗?”
胤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是把胤礽的手抓得更紧了。
康熙很快就从梁九功那里得知了黄太医“失言”的事情,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在胤礽再次熟睡后,独自一人来到毓庆宫。
看着儿子苍白安静的睡颜,康熙的眼神复杂难言。保成知道了……他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
他原以为,至少能瞒他几年,等他再大一些,心智再成熟一些……
“罢了,”康熙心中微叹,“知道了也好,免得他日后行事不知轻重,再折损了自己。”
康熙轻轻为胤礽掖了掖被角,心中百感交集。
“梁九功,”康熙走出内殿,声音低沉,“传朕旨意,黄太医……医术精湛,用心妥帖,赏银百两,锦缎十匹。但……日后不必再入毓庆宫请脉了。”
黄太医守不住秘密,不能再留在太子身边。
“嗻。”梁九功躬身应下,心中了然。
皇上这是既不想太子再受刺激,也不想这消息再从太医院走漏半分。
看来,太子殿下的身子,果真是……
梁九功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在心里默默为那位聪慧过人的太子殿下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