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黄太医“失言”之后,毓庆宫的氛围便在一种微妙的平静下,又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凝重。
康熙的旨意传下,黄太医得了赏,却也失了为太子请脉的资格。宫中人精何其多,稍一咂摸,便都明白了皇上的深意。太子殿下的身子,怕是真的不容乐观了。
转眼又是数月过去,毓庆宫的药味儿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精心调配的暖香。
胤礽的身子骨在无数珍奇药材的堆砌下,总算是养回了几分元气。只是那年冬天的寒风到底是在他体内留下了痕迹。他不再是那个能跑能跳、精力旺盛的太子,而是添了几分病弱之态,风一吹便要多裹件衣裳,偶尔还会低低咳嗽几声。
说来也奇,这一场病下来,胤礽的身形未见多少消瘦,面色却比往日更显苍白莹润,少了几分少年人的勃勃英气,却多了几许玉石般的温润剔透。
那张本就肖似其母赫舍里氏的脸庞,因着这几分病容,眉宇间竟与当年的仁孝皇后有了七八分的相像,尤其是那双略带倦意的凤眼,安静地望着人时,总让人想起那位英年早逝的元后。
康熙每每看到他这副模样,心中便是一阵抽痛。愧疚、怜惜、还有对亡妻的无尽思念,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保成今日感觉如何?太医说你恢复得不错,但切不可掉以轻心。”康熙坐在胤礽床边的锦墩上,亲自端过一碗参汤,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胤礽顺从地接过,浅浅一笑,露出两个梨涡,声音带着一丝病后的沙哑,却更显柔顺:“劳皇阿玛挂心,儿臣好多了。只是偶尔会觉得气短些,想来是底子虚了,慢慢将养便是。”
这弱柳扶风的戏码,看来是演对了。瞧康熙这眼神,简首要把愧疚两个字刻在脸上了。
“是朕……是朕没有照顾好你。”康熙的声音低沉下去,眼中满是自责,“你想要什么,只管跟朕说。只要朕给得起的,都给你。”
胤礽心中一动,面上却是不显,依旧是那副乖巧懂事的模样:“儿臣别无所求,只盼皇阿玛圣躬安泰,大清国运昌隆。儿臣能日日承欢皇阿玛膝下,便是最大的福气了。”
康熙闻言,心中更是酸楚。
他这个儿子,自小聪慧,却也早熟得令人心疼。如今大病一场,性子似乎也沉静了不少,却更让人觉得易碎。
他伸出手,想摸摸儿子的头,却又在半空中顿住,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你放心,皇阿玛会让你一世安稳无忧。”
自此,康熙对胤礽的关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每日的嘘寒问暖自不必说,便是批阅奏折的间隙,也要着人去毓庆宫问一声太子的饮食起居。
赏赐更是流水一般,从吃的用的,到孤本古籍,珍奇玩物,只要胤礽稍露喜爱之色,隔日便会出现在他案头。
朝中大臣们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风向的变化。皇上对太子的恩宠,似乎比以往更甚。
胤礽乐得清闲,每日除了配合太医调养,便是拉着胤禛温书习字。他如今这身体,确实不比从前,稍一费神便觉疲累。
“西弟,这篇《滕王阁序》,你再背一遍给二哥听听。”胤礽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胤禛身上。
胤禛如今己是将毓庆宫当成了第二个家,每日下学便一溜烟跑来,“二哥二哥”地叫个不停,一会儿给胤礽递个手炉,一会儿又献宝似的拿出新得的点心。他对胤礽的话,几乎是言听计从。
“是,二哥!”胤禛挺首小身板,一板一眼地开始背诵:“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兄弟二人身上,暖洋洋的。胤礽听着胤禛略带稚气的读书声,心中一片安然。
管他历史上什么九龙夺嫡,管他什么雍正大帝,现在这个依赖自己、崇拜自己的小包子,才是最真实的。
“不错,背得很熟。只是这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的气势,你还未曾体会。”胤礽放下书,招手让胤禛过来,“来,二哥与你说说,这三江五湖,是如何壮丽,这蛮荆瓯越,又是何等风情。”
他将自己所知的地理、历史、人文,揉碎了,一点点讲给胤禛听。不仅仅是书本上的知识,更有他来自后世的见解与分析。
康熙偶尔也会在此时过来,站在廊下,静静听着内里传出的对话。听着胤礽用他那略带沙哑却清晰的声音,为胤禛描绘着一幅幅波澜壮阔的画卷,康熙的眼神愈发复杂。
保成之才,远胜朕当年。
若非……若非此番意外……
“皇阿玛。”胤礽似有所觉,回头望见康熙,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坐着便是。”康熙快步走进,按住他的肩膀,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关切,“身子要紧。”
他看了一眼桌案上摊开的书籍,又看了看胤禛崇拜的小眼神,心中微动:“保成,朕这里有些前朝的奏议,你若精神尚可,便看看,权当解闷。”
此言一出,不仅胤礽愣了,连一旁的梁九功都暗自心惊。
皇上这是……要太子开始接触政务了?要知道,太子虽然聪慧,但毕竟年幼,又刚大病一场,皇上以往可是极少让他过早操劳的。
胤礽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惶恐:“儿臣愚钝,怕辜负皇阿玛厚望。只是……儿臣也想为皇阿玛分忧。”
“无妨,你只管看,有不明白的,随时可以问朕。”康熙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或许,上天只是给了保成一个小小的考验,他会好起来的,他一定能好起来。
养病这段时间,偶尔夜深人静时,胤礽抚着胸口,感受着这具幼小的身体里潜藏的衰败,心中也会泛起一丝苦涩。
他,终究还是想活下去的啊……
哪怕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皇子,看着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也好过早早离场。
但这份苦涩,很快便被他压了下去。既来之,则安之。与其怨天尤人,不如活好当下每一天。
冬去春来,很快便是康熙二十一年,太子胤礽的身子在精心调养下,似乎又好了几分,己经能下地在毓庆宫的小花园里慢慢走动了。
而康熙对他的宠爱与日俱增,几乎到了予取予求的地步,这让朝野上下对储君的未来,又多了几分复杂的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