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甸甸地压了下来。白日里的惊心动魄褪去,留下无边无际的寂静,裹挟着河水的低咽和荒野深处未知的窸窣。寒意,如同无形的潮水,悄然漫过脚踝,渗入骨髓。
司若兮抱膝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凝实后的身体能清晰地感知到这份凉意,如同她此刻的心境。世界在她眼前扭曲、碎裂,又以一种荒诞不经的方式重新拼凑。
不对劲。!这三个字在她脑中反复锤击。
时间被冻结又解封,如同神明指尖随意拨弄的沙漏。那司机空洞赤红的眼瞳,僵硬如提线木偶的动作,绝非醉酒或癫痫能解释——那是一种被彻底抹去人性的、纯粹的恶意侵蚀。还有那冥冥中响应她祈求、冰冷精准却又隐匿无踪的力量……这一切,早己超出了她对“过去”或“小说世界”的认知范畴。
指尖下意识抚过凝实的手臂,触感冰凉而真实。外婆能看见她,能触碰到她,这更证实了她的存在绝非简单的“鬼魂”或“幻觉”。今天的离奇遭遇,比她笔下任何一部奇幻小说都要光怪陆离。
大脑在寂静中高速运转,试图从混乱中理出哪怕一丝线索。她回溯记忆:电脑前奋笔疾书,执念如沸……屏幕爆裂的白光……灵魂被抽离……坠入这场瓢泼大雨……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母亲的梦! 母亲反复提及的、过于真实的“梦回婴儿”经历!难道这里……并非真实的1956年,而是母亲意识深处的一个梦魇?一个被诡异力量扭曲、渗透的梦境?
这个推测让她心脏猛地一跳。如果是梦,那这梦境的边界在哪里?规则是什么?那个操纵司机、试图加害她们的存在,是否就是母亲潜意识恐惧的具象化,或是……某种更深邃、更恶意的入侵者?
若真是母亲的梦,那她司若兮,这个闯入的“灵魂体”,是否就拥有了某种“改写”的可能?她能否在这片意识之海中,为母亲,也为年轻的姥姥,编织出一个截然不同的、充满温暖与希望的人生轨迹?让那些刻骨铭心的苦难,止步于此?
这个念头带着危险的诱惑力,让她沉寂的心湖泛起一丝激荡。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疑虑:那个无形的手,那双阴冷的眼睛,会允许她这么做吗?
她强迫自己冷静,将思绪拉回现实层面。无论如何,身处此地,就必须利用一切己知。1956年……国家正经历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关键时期,工业化建设如火如荼……但这些宏观叙事,对眼前荒野中的两个女人和一个婴儿而言,远不如一碗热粥来得实在。
火光摇曳,映照出司若兮沉思的侧影。篝火是她从拖拉机残骸里找到火柴点燃的,枯枝败叶在火焰中噼啪作响,驱散着刺骨的寒意,也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圈出一小片微弱的安全感。
坐在对面的孙月英,借着火光,悄悄打量着这位神秘的“司同志”。火光在她沉静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那份专注思索的神情,透着一种孙月英从未在村里任何女人身上见过的、近乎书卷气的沉着与力量。她救了自己和宁儿,身手利落得不像话,此刻却安静得像一泓深潭。这巨大的反差,让孙月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与……一种朦胧的向往。她下意识地紧了紧怀中熟睡的婴儿,粗糙的手指拂过自己打着补丁的衣襟。这样厉害又体面的人,大概只有城里的女先生才配得上吧?不像自己,连封信都认不全……
东北夏夜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衣衫。蚊虫嗅到活人的气息,开始嗡嗡作响,扰人清静。司若兮皱了皱眉,起身在附近搜寻,很快找到几丛气味浓烈的艾草。她扯下一些,揉碎了撒在火堆旁,又将几根较长的枝条点燃,青烟袅袅升起,带着苦涩的草木气息,总算将那些嗜血的飞虫稍稍逼退。她手持一根燃着的艾草,警惕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像一个无声的守护者。
“小同志,”司若兮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温和却带着一种自然的关切,她看向孙月英,“看你年纪不大,一个人抱着孩子走这么远,是要去哪儿?” 她需要一个切入点,一个了解姥姥此刻心境和计划的契机。
火光映着孙月英年轻却带着疲惫的脸。她迟疑了一下,想到对方是救命恩人,低声道:“去……去部队寻孩子他爹。” 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怀中的婴儿,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和茫然。
机会来了。司若兮心中微动,面上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和不赞同。她往火堆里添了根柴,让火焰跳跃得更高些,暖光驱散着两人之间的陌生感。
“孩子他爹……” 司若兮斟酌着用词,语气平缓却带着力量,“在部队?让你一个人,抱着刚满月的娃娃,走这么远的路?” 她顿了顿,目光坦诚地看着孙月英,“不是我多嘴,小同志,这……实在有些欠考虑了。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路上万一有个闪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可怎么好?今天要不是……唉。”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和篝火映照下司机被捆成粽子的阴影,比任何指责都更有分量。
孙月英猛地咬住了下唇。辩解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终究没能出口。司若兮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心底强撑的孤勇和那层自我安慰的薄纱。是啊,欠考虑……何止是欠考虑?简首是拿自己和孩子的命在赌!今天这惊魂一幕,若非这位司同志神兵天降,后果……她不敢深想。
巨大的后怕、连日奔波的委屈、对前路的迷茫、还有一丝被点破的难堪……种种情绪骤然翻涌上来,冲垮了脆弱的堤防。她慌忙低下头,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但压抑不住的细小呜咽声,还是断断续续地从紧抿的唇缝里溢出,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哎呀,把姥姥惹哭了……” 司若兮心头掠过一丝愧疚,但很快被更深的决心取代。她不能心软。历史的教训血淋淋地摆在眼前,恋爱脑要不得。男人从来都是靠不住,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火光在司若兮眼中跳跃,映照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男人?情爱?在这被诡异污染的世界里,在生存都成问题的当下,那些虚幻的依靠,从来都靠不住。 她必须让年轻的姥姥明白这一点,哪怕……手段不那么光彩。为了改写那浸满泪水的未来,这点“不孝”,她司若兮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