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正好,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洒下一片暖融融的金黄。孙月英看着窗外澄澈的晴空,心也跟着敞亮起来——适合出门的日子!
她爬上火炕,掀开沉重的柜盖,手指在几件叠得板正、却早己洗得发白褪色的旧衣和被褥间仔细翻找、摸索。半晌,只在柜角捏出几张皱巴巴、边缘磨损的毛票。她掂了掂,心头那点刚被阳光照亮的希望又沉了下去。
“唉,不够啊……”一声轻叹,带着沉甸甸的无奈。
但这点困难浇不灭她的决心。她麻利地将几件换洗衣裳和一小包炒面裹进半旧的蓝布包袱,捆扎结实,打了个死结。包袱不大,却像坠着铅块,承载着她孤注一掷的勇气。
目光落在炕头酣睡的小宁儿脸上。晨光柔和地勾勒着她细嫩的脸颊,小嘴微微翕动,吐着无忧无虑的泡泡。孙月英的心尖儿蓦地一软。她俯下身,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女儿细软如绒的胎发,声音低得像怕惊扰了这片刻安宁,却又无比坚定:“宁儿乖,娘今儿就带你去找爹。咱们一家人……得在一块儿。”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温软的小身体抱起,贴在胸口。把那张写着希望地址的信纸贴身揣进里兜,锁了门,一脚深一脚浅踩上隔壁村的土路。崎岖不平的小道坑坑洼洼,鞋帮很快沾满了黄泥,但这丝毫影响不了她此刻雀跃又充满期盼的好心情。
。“娘,我回来了!” 人未到,声先至。
“小英?”孙母闻声,放下手中的活计,撩起围裙擦了擦手,一脸地疑惑从屋里迎出来,“不是才27天吗?这离出月子还差几天呢?你咋跑回来了,受了风可咋整?” 看着瘦巴巴的,裹着头巾,抱着襁褓,像要被风刮倒的女儿。孙母赶忙上前熟练地接过外孙女,焦急的催促女儿快进屋。走在后头,低头看陈文宁,脸上绽开由衷的笑容,“哎哟,宁儿也来了!快给姥姥好好看看!” 她粗糙却温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婴儿细嫩的小脸,越看越欢喜,“瞧瞧,这小脸儿……胖乎了点,真俊呢!”
孙月英抿唇浅笑,心里却道:娘又在哄人了。刚满月的娃儿,瘦得像只没长开的小猫崽,哪里胖了?可这份笨拙的疼爱,让她心头暖融融的。
襁褓里,陈文宁被说话声和挪动扰醒。她刚才只觉得一阵莫名眩晕,意识昏沉只想闭眼,仿佛只是打了个盹儿。迷迷瞪瞪睁开眼,一张刻满风霜、沟壑纵横却无比慈祥温厚的脸庞,瞬间填满了她小小的视野。姥姥! 是她那个在漫长岁月里早己模糊成一片温暖光影的姥姥!一股巨大的、跨越了六十载光阴的酸楚,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小小的身体在襁褓里激动地扭动、蹬踹,她想放声大哭,想张开双臂拥抱,想喊一声“姥姥”,可出口的,却只是一串含糊不清的“咿咿呀呀”——姥姥,是姥姥!真的是姥姥!好久好久……不见了! 陈文宁的灵魂在小小的躯壳里无声呐喊,巨大的重逢喜悦和时空错位的酸涩几乎将她淹没。上一次这样清晰地看着姥姥的脸,己经是恍如隔世的六十年前了!她贪婪地凝视着,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容颜刻进灵魂深处。
两人抱着孩子进了光线稍暗的里屋。
“爹呢?”孙月英环顾一圈,问道。往常这个时辰,爹多半在家歇晌。
“你爹啊,带着你二哥和几个小子下地了。”孙母抱着宁儿,爱不释手地轻轻晃着,“这雨水下得勤,洼地怕涝,天不亮就去通田里的水沟了,估摸着这会儿该弄完了。” 她浑浊的目光落在女儿明显清瘦的脸上,带着关切,“你这一天天的就让妈着急,说吧,啥事这么急?让你大老远,还没满月子就往娘家跑?”
孙月英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勇气。她掏出怀里那张被体温焐热的信纸,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压抑不住的希冀:“娘,上次托人带信儿,把我生了宁儿的事告诉风哥了。他……他回信了!地址也有了。” 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我想好了,去找他!”
孙母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接过信,粗糙的手指抚过信封上那几行陌生的字迹,半晌,才沉沉叹了口气:“……唉,总算有信儿了。我还当他……”后面的话终究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当初闺女铁了心要嫁那个只见了一面、长得周正的当兵后生,谁劝都听不进。结果呢?结婚没几天人就没了影儿,生孩子时在鬼门关转了一圈,身边连个端碗热水的人都没有!这口憋闷的气,一首堵在她心窝子里,吐不出,咽不下。
“娘!他是当兵,保家卫国!不是故意不回的!”孙月英急切地辩解,脸颊因为激动泛起一丝红晕,仿佛要捍卫某种神圣的信念。
“行,行,你觉着好就行。”孙母摆摆手,不愿再争。女大不由娘,这丫头的倔劲儿,跟她当年一模一样。她看着女儿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心里清楚再劝也是徒劳,只问道:“钱……凑手了?”
孙月英垂下眼帘,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窘迫:“……还差些。娘,能……能先借我点儿吗?等找到他,安顿下来,我一准儿还!”
孙母没言语,把陈文宁轻轻的放在炕头,转身走到炕柜边。她踮起脚,费力地从柜子深处摸索出一个用旧手绢仔细包着的小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卷得整整齐齐的几张毛票,还有一小叠粮票。她拿起那卷钱,连同手绢一起,不由分说地塞进女儿手“拿着。穷家富路。前晌给东头王大富家媳妇接生,他家添了个大胖小子,硬塞了五块钱,还有小半瓢玉米面……都在这儿了。
粗糙的手掌包裹着女儿冰凉的手指。孙月英喉头猛地一哽,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大颗大颗砸在母亲的手背上:“娘……”从小到大,但凡家里有点稀罕吃食、好用的物件,娘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她这个老闺女。自己嫁出去一年了,回回空着手来,却总揣着娘从牙缝里省下的东西走……想到嫂子们背后可能有的闲言碎语,她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又酸又暖。
“哭啥!”孙母拍着她的背,声音却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带着心疼,“月里子哭,眼睛要瞎的!落下病根儿,往后遭罪的是自个儿!”她顿了顿,看着女儿哭红的眼眶和单薄的身子,声音更低了些,“你爹……腿脚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帮不上啥忙。娘……也只能帮衬这点儿心意了。”又是一声叹息,沉甸甸地压在母女俩心头,“你也老大不小了,出门在外,多个心眼儿。这世道……不太平呐。”
“娘,您都这把年纪了,咋还去接生?多让人担心啊?”孙月英抹着泪,带着浓重的鼻音问。想起那些深夜里急促的敲门声和产妇凄厉的哭喊,她就心头发怵。
孙母抱着宁儿,动作轻柔而熟练,仿佛抱着稀世珍宝。
“咳,那个”“乡里乡亲的,人家信得过,叫去搭把手,壮个胆儿。现在的新式医院是好,可那些年轻小大夫,经验少。”她浑浊的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和一种朴素的生存智慧,“村里那卫生所离得远,真要碰上难产,等送到地方,黄花菜都凉了。都是苦命人,能搭把手,帮衬着,这苦日子……大伙儿互相搀扶着,才能熬下去不是?”她看着女儿依旧懵懂的眼神,没再多说。
这丫头从小被她护在羽翼下,哪里真正懂得这人世间无处不在的艰难,以及那在绝望中伸出一只手的珍贵守望。那些深夜里急促的敲门声,那些夹杂着希望与绝望的嘶喊,那些最终归于死寂的悲凉……这碗接生的饭,是用血泪泡出来的,更是穷苦人之间互相扶持、赖以生存的一根稻草。这份沉重,此刻还无需压在女儿稚嫩的肩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