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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月英听着母亲的话，心头沉甸甸的。那些模糊的童年记忆碎片，被母亲的话一点点拼凑起来。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总有人深更半夜来敲门，每次都把全家人惊醒。昏黄的油灯下，母亲麻利地裹上头巾，拎起那个磨得发亮的旧布包，跟着来人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那时她怕极了，总觉得娘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小小的她，会搬个小板凳，固执地坐在冰冷的门槛上，眼巴巴望着黑洞洞的门外，首到困得栽倒，被姐姐抱回炕上。第二天娘回来时，脸上总是带着深深的疲惫，有时眼底有光，有时却像蒙着一层灰。她就像个小尾巴，紧紧跟在娘身后，生怕一眨眼人又不见了。家里人都笑着打趣她：“这不是小棉袄，怕不是娘的跟屁虫吧？”
后来长大了些，她才懵懂地知道，娘是去“接生”了。她也曾害怕地拉着娘的衣角：“娘，别去了！隔壁婶子叫得好吓人！” 她忘不了那些凄厉的哭声在寂静的村子里回荡带来的恐惧。
孙母当时摸着她的头，眼神悠远：“丫头，老话讲，男人是‘车前马后’，驾车骑马玩命儿；女人是‘产前产后’，闯鬼门关那道坎。都是拿命搏的活儿。娘能做的，就是尽力把她们从鬼门关前拽回来。吃这碗饭，是命，也是缘。”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再说……好歹能换回几个鸡蛋，半升杂粮，家里……也能松快些。” 那时家里七张嘴等着喂，光靠老天爷赏饭吃，难！
“啊…啊！” 襁褓里的陈文宁忽然发出响亮的咿呀声，小手小脚有力地蹬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专注地看着孙母，仿佛在说：姥姥，我在这儿呢！看我！
“哎哟！听听这小嗓门儿！” 孙母的愁绪瞬间被宁儿打断，布满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真是个机灵丫头！这才多大点儿，就知道跟姥姥说话儿了？”她满心欢喜地逗弄着外孙女，转头对孙月英道，“小英，今儿别走了，在家吃饭！叫你大姐二姐她们都过来聚聚，也看看宁儿！” 说着便朝外屋喊：“老二家的！让小扣子跑趟腿，喊他大姑二姑过来！”
孙月英应了一声，把孩子交给母亲，起身去灶房帮忙。她其实并不擅长灶台上的活计，在家是老闺女，重活累活轮不到她，顶多帮着烧烧火。
陈文宁躺在姥姥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那份久违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心中却翻涌着复杂的巨浪。姥爷、舅舅、姨姨…… 这些在漫长岁月里早己模糊甚至逝去的亲人，今天都能见到了？激动之后，是更深沉的悲伤。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那些关于这个庞大而苦难家族的片段，如潮水般涌来……
大姨、二姨嫁在本村，像那个年代绝大多数女人一样，被生育的苦役压弯了腰，一个生了十个，一个生了八个，生活的重担早早刻在了她们脸上。大舅在遥远的Y市林场，听说伐木时出了事，腿……二舅家就在村里，几个表兄弟似乎……身体都不太健康。最让人唏嘘的是三姨，那个传说中美得惊人的姑娘，像颗流星，在婚期将近时猝然陨落，只留下一个“花姐命回天上”的凄美传说，和一个有情有义、终生照拂孙家的“续三姨夫”。还有那个早夭的小姨……麻坑带走了她，也让母亲成了家里最小的孩子。
老儿子，老姑娘，爹娘的命根子。 陈文宁心里默念着这句老话，小小的身体里充斥着成年人的悲凉。姥姥这一生，接生无数，救人苦难，可自家的命运为何也如此坎坷？善有善报？看着姥姥布满皱纹却依然坚毅慈祥的脸，陈文宁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这世道，活着，怎么就这么难？想到自己前世经历的种种，更是悲从中来。同是天涯苦命人，谁又比谁强多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