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衙门的檀香混着硝石的刺鼻味漫进偏殿时,工部尚书陈矩正攥着半块焦黑的陶片。
陶片上还沾着未凝的硝粉,在晨光里泛着幽蓝——那是他带着二十个匠人,在泉州港的秘密作坊里熬了七七西十九天的成果。此刻,陶片被放在龙纹案几上,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人不敢触碰。
“陈卿,你这硝粉……”赵煊捏着陶片的手微微发颤,“真能炸穿三寸铁板?”
陈矩点头,指节叩了叩案上的《火器谱》:“回陛下,这是改良的‘震天雷’硝粉。臣让人在陶瓮里加了波斯商队的‘星尘砂’,又用松脂浸过竹管引信——”他从袖中抽出根拇指粗的竹筒,“这是臣亲手做的引信,点燃后能延迟三刻才炸,足够让炮手退到安全处。”
赵煊的目光扫过竹筒上的刻痕——那是陈矩用刀尖划的,每道痕都对应着一次试爆的记录。他想起三日前在演武场,陈矩当众试爆的“震天雷”:陶瓮炸开的刹那,沙地上炸出个深两丈的坑,连十丈外的旗杆都被掀翻了。
“好。”赵煊将陶片按在龙案上,“朕准你批量制造。”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陈矩腰间的玉牌上,“但有一事,你须得听朕的——”
“什么事?”陈矩抬头。
赵煊的声音突然冷下来:“禁止民间私造硝粉。”
退朝时,陈矩的后背沁出冷汗。他望着殿外飘起的纸鸢,想起方才朝堂上的争论。户部侍郎王衍第一个跳出来反对:“陛下,硝粉若只许官造,岂不是断了百姓的活路?矿场开凿、河渠疏通,哪样离得了炸药?”
“王卿说得对。”工科给事中张谦附和,“去年疏通汴河,若用硝粉炸开淤塞的石滩,能省十万民夫的力气!”
陈矩攥紧了袖中的《火器谱》。他当然知道硝粉的民用价值,可他更清楚——三个月前,波斯商队的“天火硝石”在泉州港炸穿了三艘北蛮商船;两个月前,幽谷盟的细作用“蚀骨粉”混进赈灾粮车,害死了三千百姓。
“陛下!”他突然转身,朝赵煊行了个大礼,“臣并非要断百姓活路,而是怕这硝粉落入奸人之手!”他从怀中掏出卷密报,“这是臣派暗卫查到的:北蛮细作最近在江南收购硫磺、木炭,量可惊人;更有波斯商队的残党,正往漠南运‘星尘砂’——”
“够了!”左都御史陈廷敬拍案而起,“陈矩,你这是危言耸听!大昭的百姓,难道连炸药都用不得了?”
赵煊的目光在殿内扫过。他看见陈矩鬓角的白发,看见王衍眼里的急切,也看见陈廷敬袖中若隐若现的北蛮玉佩——那是去年抄家时从萧承煜府里搜来的。
“都退下。”他的声音像块压舱石,“陈卿,你明日带十名匠人去应天府,督造官用硝粉;王卿,你带户部的人去江南,查硫磺、木炭的流向;陈卿……”他顿了顿,“你让暗卫盯紧波斯商队的残党,若有异动,立刻报朕。”
应天府的作坊里,陈矩望着炉中沸腾的硝水,额角渗着汗。他知道,民间早有私造硝粉的传闻——上个月,苏州有个老匠头用硝粉炸开了自家的石磨,结果炸伤了三个邻居;更吓人的是,北蛮的细作竟用硝粉混进烟花,在扬州城放了场“血花雨”,炸死了二十多个百姓。
“大人,匠人们问,官造硝粉和民间的有啥不同?”老匠头搓着手问。
陈矩指了指案上的引信:“官造的引信用的是松脂浸竹管,燃烧慢;民间的多用棉线、火药,一点就炸。”他又摸出块玉牌,“更重要的是——”他将玉牌拍在匠头手里,“这玉牌是官造凭证,见牌如见朕。若有匠人敢私卖硝粉,或被人买去诈人,朕扒了他的皮!”
老匠头的手在抖。他望着玉牌上刻着的“镇北”二字,突然想起十年前陈尚书在泉州港说的话:“硝粉是刀,握在官手里能护民,落在贼手里能杀人。”
三日后,京城西市的米行前突然炸开声巨响。
陈矩正在应天府查账,接到急报时手里的茶盏“当啷”坠地。他掀开车帘,望着西市冒起的黑烟,心沉到了谷底——那是家私造硝粉的黑作坊,被暗卫查抄时,炸翻了半条街。
“死了多少人?”他问随从。
“十七个。”随从的声音发颤,“有买糖葫芦的小娃,有挑水的老丈……”
陈矩的眼泪涌了出来。他想起朝堂上王衍说的“百姓活路”,想起张谦说的“省民夫力气”,此刻却都成了刺向他的刀。
“传朕旨意。”千里外的京城,赵煊捏着陈矩的血书,目光扫过“十七人”三字,“着锦衣卫即刻查封所有私造硝粉的黑作坊;着大理寺卿严查涉案人员,凡有北蛮、波斯背景者——”他的手指停在“幽谷盟”三字上,“格杀勿论!”
窗外,西市的浓烟还未散尽。赵煊望着案头的“震天雷”陶片,突然笑了。他摸出怀中的虎符,与陶片上的幽蓝光芒映照——那是当年阿古达屠铁鹰部时,从狼首银锁里抠出的“蚀骨粉”原石。
“原来如此。”他将陶片扔进炭盆,“你们想用硝粉毁我大昭,却不知……”他的目光扫过殿外正在校阅玄甲卫的陈骁,“我大昭的刀,从来不是靠硝粉,是靠民心。”
炭盆里的陶片发出“噼啪”轻响,像极了百姓的哭嚎。赵煊闭上眼,听见记忆里陈矩的话:“硝粉是刀,握在官手里能护民。”
而此刻的应天府,陈矩正跪在十七具尸体前,将那枚“镇北”玉牌塞进老匠头手里:“拿着这牌子,去见陛下。”他的声音沙哑,“告诉陛下,臣错了——硝粉这把刀,该由百姓握着。”
老匠头攥着玉牌,突然哭出声。他望着满地的焦土,想起昨日西市的热闹:卖糖葫芦的老张头、挑水的王阿婆、追着纸鸢跑的小娃……此刻,他们的血都渗进了泥土里,像极了陈尚书说的“民心”。
而在京城,赵煊将陈矩的血书按在龙案上,轻声道:“传朕旨意。着工部即刻颁布《硝粉管理条例》:官造硝粉由户部统一调配,民间需用者,须持保甲长联名书向官府申请——”他的目光扫过殿外飘起的纸鸢,“更要让百姓知道,这刀,是用来护他们的。”
风卷着纸鸢飞过宫墙,落在应天府的焦土上。老匠头捡起纸鸢,看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还我清白。”他抹了把泪,将纸鸢系在玉牌上,朝京城方向跪下:“陛下,民等谢您!”
纸鸢在风里飞了很远,掠过运河,掠过矿山,掠过每一寸被硝粉守护的土地。它载着一个老人的泪,载着十七个亡魂的冤,更载着一个帝王的醒悟——
真正的“震天雷”,从来不是陶瓮里的火药,是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