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的识海之中仿佛有无数破碎的琉璃盏,每一片都映照着模糊的影像,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这具身体的记忆如同被蒙上了厚厚的尘埃,又像是被顽童打碎的画卷残缺不全,却又在某些节点上异常清晰。
“嗡……”
一阵轻微的眩晕感袭来,眼前的黑暗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第一幕浮现的,是一个温馨却略显清贫的庭院。
院中,一个面容儒雅身着青色布袍的中年男子,正手持戒尺,督促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背诵《论语》。
正是年幼的陆辞。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辞儿,何解?”中年男子的声音温和却不失严厉。
年幼的陆辞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回答:“君子团结众人,而不互相勾结;小人互相勾结,却不团结众人。”
中年男子欣慰地点点头,摸了摸他的头:“吾儿聪慧,为父只望你日后能如君子般立身行事,莫要学那小人蝇营狗苟。”
“父亲……”陆辞的胸口蓦地一痛,这声呼唤几乎要脱口而出。
那是原主的父亲,陆正。
曾任许昌令麾下的一名主簿,官职虽小,但因为为人刚正不阿,颇有些清名。
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带着淡淡的书卷气,眉宇间有着挥之不去的忧虑,却总在面对妻儿时展露笑容。
画面一转。
庭院依旧,只是气氛骤然冰冷。
数名身着皂隶服饰的官差,面色不善地闯入家中,为首一人手持锁链,高声宣读着什么文书。
陆正脸色铁青,据理力争,声音中充满了愤怒与不甘。
“……陆主簿,休要狡辩!有人举报你私吞库粮,证据确凿,还不束手就擒!”那为首的皂隶头目厉声喝道,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与快意。
“一派胡言!我陆正两袖清风,何曾染指分毫!”陆正怒发欲张,却被两名官差粗暴地按住。
年幼的陆辞躲在母亲身后,吓得瑟瑟发抖。
他看见父亲被铁链锁住,一步三回头地望向他们母子,那眼神中充满了不舍、担忧,以及一丝深深的绝望。
“这是……构陷!”陆辞的心头涌起一股寒意。
紧接着,便是陆家天翻地覆的剧变。
父亲被投入大牢,严刑拷打。家中微薄的积蓄很快便在打点关系、寻医问药中消耗殆尽。母亲日夜垂泪,奔走呼号,却求告无门。
那些曾经与陆家交好的同僚故旧此刻都避之不及,仿佛陆家是什么洪水猛兽。
原主的记忆中,父亲陆正之所以招来这无妄之灾,是因为在一次核查田亩账目时,不愿与许昌城中某位手眼通天的豪强同流合污,更不慎顶撞了对方派来的说客。
那位豪强,姓张,在许昌势力盘根错节,据说与朝中某些权贵亦有牵连。
陆正一个小小的许昌主簿,在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不过是只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父亲并非怀璧,而是……坚守了心中的道义。”陆辞的凤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既有对陆正风骨的敬佩,也有对这残酷现实的冷然。
记忆的碎片继续翻涌,带来的是更加沉痛的画面。
父亲最终还是没能挺过牢狱中的折磨与构陷,含冤而死。噩耗传来,母亲当场昏厥。
家,彻底塌了。
债主上门,逼迫他们母子变卖家产。昔日虽不富裕却也整洁的家,被翻得一片狼藉。最后,连那方小小的庭院也没能保住。
母亲带着年幼的陆辞,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寄人篱下,受尽白眼。原本身子骨就不算强健的母亲,在忧愤交加与日夜操劳之下,很快也病倒了。
就在陆辞将将束发之年,母亲也撒手人寰。
自此,原主陆辞便孑然一身。
他继承了父亲的几分聪慧,也继承了母亲的体弱。生活的重担过早地压垮了这个少年,为了生存,他给人抄书,做些杂役,勉强糊口。
但长期的营养不良,加上失去双亲的巨大打击,使得他原本就不算康健的身体每况愈下,最终落得咳血不止,缠绵病榻。
“原来如此……”林砚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带着一丝血腥味。
原主陆辞的一生短暂而悲苦,一个正首小吏的儿子,因为父亲不愿屈从于黑暗,最终落得家破人亡的凄凉下场。
“这便是汉末,人命如草芥,公道似烟云。”林砚低声自语,声音沙哑。
他伸手,轻轻抚过胸口,那里依然传来阵阵钝痛。这具身体的病,固然有先天不足的因素,但更多的是后天失调,忧思过度所致。
他林砚,一个来自两千年后的历史研究者,如今占据了这具身体,也便意味着,他承接了这段因果。
那所谓的张姓豪强,在许昌这等地方,必然不是无名之辈。
林砚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笔账,我陆辞……不,我林砚,替你记下了。”
虽然以陆辞目前这副病弱之躯,谈复仇无异于痴人说梦。但,风水轮流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不仅仅是原主的执念,更是因为他林砚骨子里对不公的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