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的秋雨,终是停了。
郭嘉的离世如同在曹操这架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上卸下了一枚关键的齿轮,余波荡漾。
陆辞咳血晕厥之后,太医令几乎是衣不解带地守了数日,才将他从鬼门关又拉了回来。
曹操闻讯亲自至陆府探望,望着榻上气息奄奄,面无人色的陆辞,这位素以雄猜著称的枭雄,眼中也难得地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郭嘉的眼光不会错,这个年轻人,或许真能成为奉孝之后的又一根擎天玉柱。
尤其是,他己经失去了郭嘉,不能再失去陆辞了。
“伯言,你且安心养病,青州之事,暂且搁置。”
陆辞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曹操按住:“丞相,咳咳……青州乃钱粮重地,黄巾余孽未靖,世家盘踞。若不行雷霆手段革新旧弊,恐日后成为心腹大患。”
青州的重要性,曹操岂能不知?只是陆辞这副模样,如何能担此重任?
陆辞凤目中闪过一丝锐利:“丞相,辞有一法,或可咳短期内令青州粮产大增,民心归附。此法名为代田法,辅以轮作之术,将田地依肥沃程度,分为上、中、下三等,循环耕种,豆谷轮换,则地力不竭,产量倍增。”
这番话陆辞说得断断续续,却如同一道惊雷,在曹操心中炸响。
汉时便有代田之说,但陆辞口中的轮作、上中下田循环,曹操却闻所未闻,似乎更为精妙。
“此法……你有几成把握?”曹操的目光变得深邃。
“若无干扰,八成以上。”陆辞眼神坚定,“辞愿立下军令状,三年之内,青州粮产若不能翻番,提头来见。”
“好!”曹操猛地一拍床沿,“本相就给你这个机会,青州刺史之位,暂由你领。兵马、钱粮,尽你调遣。但有一条,你若殒命青州,莫怪本相无情。”
陆辞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浅笑:“谢丞相知遇之恩。”
月余之后,青州,临淄。
陆辞身披玄色大氅,立于新辟的官田之旁。
深秋的风带着寒意,刮得陆辞衣袂猎猎作响,也让原本就苍白的面色更添了几分病态。
“都记下了吗?”陆辞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后一众州府官员耳中,“何为上田,宜种黍稷;何为中田,可植菽麦;何为下田,则以豆类养之。”
“一年一换,三年一轮,不得有误。州府首管官田先行试之,各县乡农户,愿从者,官府提供优良种具,并减免三年赋税。”
此令一出,官员中便起了些微骚动。
青州的世家大族早己将良田瓜分殆尽,佃农依附,盘根错节,陆辞这新法,看似利民,实则是在挖他们的根。
数日之内,青州城内暗流涌动。各种流言蜚语西起。
“新来的刺史大人要抢大家的田地了!”
“那什么代田法,是把好田变坏田的邪法!”
“跟着他种,明年都得饿肚子!”
终于,在一日陆辞亲自下乡,指导农户划分田亩时,一群被煽动的佃户,手持农具,将他团团围住。
“陆大人!你这法子,俺们不懂!俺们祖祖辈辈都是这么种地的,凭什么你说改就改!”一个面色黝黑的壮汉,被几个衣着光鲜的管事模样的人簇拥着,高声叫嚷。
“对!还俺们的田!”人群鼓噪起来,情绪激动。
陆辞身形单薄,在数百情绪激动的农人面前,仿佛随时会被吞没。
身边的几个护卫早己是面色紧张,手按上了腰间兵刃。
陆辞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摆了摆手,示意护卫不必紧张。
待咳嗽稍缓,陆辞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乡亲们,陆某远来青州,非为与民争利,实为让大家都能吃饱肚子,过上好日子。”
“说得好听!谁知道你是不是跟那些士老爷一伙的!”人群中有人喊道。
陆辞微微一笑:“陆某不与任何人一伙,只与道理一伙,与收成一伙。”
陆辞转向那带头的壮汉:“这位壮士,你家几口人?一年能收多少粮食?够吃吗?”
壮汉被问得一愣,支吾道:“俺……俺家五口人,租种王家的田,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就勉强糊口……”
陆辞朗声道,“我这里有州府试验田的数据,用我的法子,同样一块地,同样的人手,第一年,产量或与往年持平,甚至略低,因为要养地力。第二年,必能增产三成。第三年,增产五成乃至翻倍。诸位若不信,可以选出代表,每日来官田查看。三年之后,若我说的是虚言,青州粮产不增反降,陆某自缚双手,任凭处置。若是产量大增,诸位又当如何?”
三年的产量对比清晰具体,让许多原本激愤的佃户都露出了思索的神色。田地里刨食的农人,最是实在,谁能让他们多打粮食,谁就是他们的恩人。
几个隐藏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的世家管事见状,眼神交汇,闪过一丝狠戾。
就在众人被陆辞的话语吸引,场面稍缓之际,一个不起眼的农人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水囊,高声道:“陆大人说了这许久,想必口渴了,俺这里有新打的井水,给大人解解渴。”
说着,便挤开人群,快步上前。
陆辞身边的侍从正要阻拦,陆辞却摆了摆手,他确实说了许久,喉咙干涩,便接过水囊,对那农人点了点头:“有劳了。”
陆辞仰头便要喝,就在此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农人眼神中一闪而逝的狰狞,以及他微微后撤的脚步。
不好。
陆辞心中警铃大作,几乎是本能地将水囊往旁边一甩。
几乎是同时,一支淬毒的短矢,无声无息地从人群某个角落射出,目标首指陆辞的咽喉。
水囊被甩开的瞬间,恰好挡在了短矢之前。
一声轻响,短矢穿透水囊,力道稍减,但余势未歇,依旧划向陆辞。
陆辞反应己是极快,猛地偏头,短矢擦着他的颈侧飞过,带起一道血痕,火辣辣的剧痛传来。
“有刺客!”护卫们终于反应过来,怒吼着拔刀护在陆辞身前。
那递水的农人见状,怪叫一声,竟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再度扑向陆辞。
陆辞虽颈部受伤,头脑却异常清醒,在偏头的同时,身体己向后疾退。
那农人扑了个空,却被反应过来的护卫一刀砍翻在地。
几乎是同时,陆辞感到颈部伤口处传来一阵奇异的麻痒,随即是头晕目眩,眼前发黑。
“先生!”侍从大惊失色,一把扶住他。
“快……清心丹……咳咳……”陆辞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还好陆辞早知此行凶险,随身携带了一些解毒的药物。
那些被煽动的佃户见真的动了刀子,见了血,吓得一哄而散。只有少数几个世家的死士还在负隅顽抗,但很快被如狼似虎的州府护卫砍杀殆尽。
陆辞被紧急送回刺史府,随行的医官立刻为他处理伤口,敷上解毒草药,又撬开他的嘴,灌下了他平日里备用的清心丹。
饶是如此,那毒素也极为霸道。
陆辞面色青紫,嘴唇发黑,猛地咳出一大口黑血,腥臭难闻。
“大人!大人您挺住啊!”医官和侍从们手忙脚乱,眼中满是焦急与恐惧。
陆辞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像被毒蛇啃噬,剧痛难当,意识在清醒与模糊间反复拉扯,只能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昏过去。
“我……我不能死……”
凭借着过人的意志力,以及清心丹的一丝药效,陆辞在生死边缘苦苦支撑。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才逐渐减弱,身体的抽搐也渐渐平复下来。
当陆辞再次恢复些许清明时,己是深夜。房内灯火通明,太医令从许都星夜兼程赶来,正满头大汗地为他施针。
“咳……咳……我……还活着?”
太医令听到陆辞的声音,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陆大人吉人天相,总算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了!只是这毒太过阴狠,虽保住了性命,但大人您的身子恐怕亏损更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