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公廨内的灯火却依旧明亮。陆安端着一碗新熬的参汤进来,轻声道:“先生,夜深了,该歇息了。这些公文明日再看不迟。”
陆辞接过参汤,暖意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寒意。
看着案牍上堆积如山的各地品评报告与申诉文书,陆辞放下空碗,揉了揉眉心:“新法初行,百废待兴,这些都是第一手资料,关乎着日后如何修补章程,马虎不得。”
陆安看着自家先生苍白的面容和眼底的青黑,心中不忍,却也知道劝不住,便默默地将灯烛拨亮了些,又为陆辞续上热茶。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名小吏在门外禀报:“启禀陆中正,府外有数名新晋的郡县佐吏求见,说是特来拜谢中正大人提携之恩。”
陆辞闻言,眉头微蹙。
推行新法,本意是为曹操选拔人才,巩固统治,而非为自己沽名钓誉。这般张扬的拜谢,恐非好事。
“不见。”陆辞淡淡道,“告诉他们,能得品评乃是他们自身才学德行所致,与陆某无涉。国家用人,唯才是举,让他们好生当差,为丞相分忧,便是对陆某最好的感谢。”
“是。”小吏领命退下。
陆安在一旁轻声道:“先生,这些人也是一片赤诚之心。新法推行,他们是最大的受益者,心中感激也是人之常情。”
陆辞轻叹一声:“我明白。但越是如此,越要避嫌。否则,传到丞相耳中,难免会认为我陆辞是在培植私人势力,这对新法的推行,对我,对他们,都没有好处。”
陆辞太清楚上位者的心态了,尤其是曹操这等雄猜之主。
“先生深思远虑。”陆安点头。
“不过,”陆辞话锋一转,凤目中闪过一丝锐光,“他们的心意我领了,但他们的声音,也需要被听见。陆安,你明日安排一下,选取几位出身寒门、在新法中脱颖而出、且确有干才的官员,以汇报地方吏治情况为名,让他们向丞相述职。记住,要不着痕迹,让他们畅所欲言,尤其是新法带来的积极变化。”
陆安心领神会:“先生是想借他们的口,让丞相更首观地看到新法的好处,坚定丞相继续推行的决心?”
“正是此意。”陆辞微微一笑,“有些话,由他们这些首接受益者说出来,比你我重复百遍都管用。而且,也该让丞相看看,他治下究竟有多少璞玉蒙尘。”
翌日,丞相府,议事堂。
曹操今日心情颇佳。
兖州、豫州两地秋粮征收顺利,九品官人法推行以来,吏治风气也肉眼可见地清明了些。
堂下,几名新晋的郡县佐吏正略带紧张地轮流汇报着各自辖区的情况。他们大多出身寒微,衣着朴素,与朝中那些锦衣玉食的公卿显贵们格格不入,但言谈举止间,却透着一股子实干的劲头和对未来的憧憬。
“……启禀丞相,下官到任后,依照陆中正所颁《品评细则》中的勤政廉洁要求,严查前任积弊,清缴赋税,安抚流民,月余之内,县中盗匪绝迹,民心渐安……”
“……下官蒙陆中正不弃,破格擢拔。到任之后,发现郡中水利年久失修,百姓深受其苦。下官斗胆,组织民夫修缮,如今渠水畅通,百姓无不感念丞相恩德,感念新法之善……”
这些官员在汇报工作时,言语间不时提及陆中正如何指导,新法如何公正,对陆辞的感激与敬佩溢于言表,仿佛陆辞便是他们的指路明灯,是他们命运的转折点。
曹操起初还含笑点头,听着听着,眉头便不自觉地微微挑了起来。锐利的目光扫过堂下那几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年轻脸庞,又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侍立在不远处的陆辞。
只见陆辞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病骨支离的模样,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待到最后一名佐吏汇报完毕,曹操轻咳一声,堂内顿时安静下来。
曹操目光转向陆辞,语气中带着一丝莫名的意味,似笑非笑地说道:“伯言啊,本相看你这首席中正官,当得是深入人心呐。这些新提拔上来的小子,对你可是比对本相这个丞相还要亲近几分。本相怎么听着,他们句句不离陆中正,倒像是你陆伯言才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是这新法的开创者一般。”
此言一出,堂上气氛瞬间凝滞。荀彧、程昱等人皆是心头一紧,暗道不好。曹操这话,虽是笑着说的,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足以让人心惊肉跳。这是在敲打陆辞,也是在试探。
那几名年轻佐吏更是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称:“丞相息怒!我等万万没有此意!我等感恩丞相天恩,知遇之恩,永世不忘!”
陆辞却仿佛没有感受到那股迫人的压力,向前一步微微躬身,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恭敬:“丞相此言,实令陆辞惶恐无地。九品官人法,乃丞相乾纲独断、革故鼎新之旷世奇功,陆辞不过是奉丞相钧旨,拾遗补缺,勉力执行罢了。”
“丞相如日月经天,光照万里。天下士子,无论寒门世家,皆沐浴丞相恩泽。陆辞何德何能,敢与丞相争辉?”
曹操盯着陆辞看了半晌,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情绪变幻莫测。堂下的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忽然,曹操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驱散了堂内的紧张气氛:“陆伯言,你这张嘴,真是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本相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罢了,何至于如此紧张?”
说完,曹操竟走下台阶,亲自将那几名佐吏扶起,温言道:“你们都是本相亲自选拔的栋梁之才,能有今日,是你们自己努力的结果,也是伯言举荐有功。本相希望你们日后能尽心王事,莫要辜负了本相与陆中正对你们的期望。”
“谢丞相!谢陆中正!”几名佐吏如蒙大赦,感激涕零。
曹操拍了拍陆辞的肩膀,语气中带着几分亲昵与戏谑:“伯言啊,你这身子骨虽然弱了些,但这收拢人心的本事,可真是连本相都有些嫉妒了。”
曹操嘴上说着嫉妒,眼中却满是欣赏与信任。他当然知道这些寒门士子真心感激的是谁,陆辞为推行新法,得罪了无数世家,却也为他赢得了寒门之心。这笔买卖,划算得很。
更重要的是,陆辞始终将他放在首位,这份清醒与忠诚,才是曹操最为看重的。
陆辞微微垂首,唇边泛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苦笑。
曹操并非真的不满,更多的是一种上位者对权柄旁落的本能警惕,以及对自己这个宠臣能力的一种复杂情绪的展现。
“丞相谬赞。”陆辞轻咳两声,顺势引开话题,“今日听闻诸位同僚汇报,陆辞亦有所得。新法虽初见成效,然细则尚有诸多不足,譬如中正官的考核与监督,以及品评标准的进一步量化,皆需尽快完善。陆辞恳请丞相允准,设立考功司,隶属于首席中正官府,专司考核各地中正官之品行、绩效,并对品评结果进行抽查复核,以防舞弊,确保公正。”
曹操闻言,目光一闪,赞道:“伯言此议甚好,正该如此。此事,便全权交由你负责。本相给你人,给你权,务必将这九品官人法打造成取士基石。”